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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物語 :談陳慶銘2018年至2023年的創作路徑

Author: 施絜晴, 2023年12月03日 19時01分

評論的展演: 芔淼众焱磊、陳慶銘

我物語[1]:談陳慶銘2018年至2023年的創作路徑

 

 

  在談論慶銘的創作以前,我想先聊聊和慶銘相處的狀態。

 

  「敞開」或許是我最能形容慶銘的一個詞,至少在短暫幾次的相處中,我感覺到他對材料、工作室、居所以及對話者的信任。這份信任,也許是來自於對選擇的肯認,從認可自己的選擇所能帶來的可能性開始,去接納這之中的可控與不可控。

 

  藝術家的創作初衷不外乎是「自己」,然而以「自己」為題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我認為困難的點在於,聚焦自我的任何描述都存在著自我辯證的弔詭,對內,要如何在不同人稱之間來回觀看、詮釋?那個被創造出來的我,一個從「我」這母體分離的對象,是否為一個「他者」?對外,先預設著作品終將與外部(觀者、社會)產生連結,而「自己」要以什麼樣的姿態和語言與其對接?且所謂對內與對外的弔詭總是混雜著,甚至同時發生。

 

  創作從「自己」出發,不代表在表現形式、內容或論述上會揭露這件事,然而陳慶銘卻始終專注於如何描述自己,他的「自己」有明確的樣貌、形體、體積,並隨著對不同媒材的掌握度,逐步發展出一條自我描述的脈絡。

 

 

從「我」到「我們」

 

  拜訪陳慶銘工作室的那天,有幸看到他研究所時期的畫作,除了為人所熟知的油畫,亦有以原子筆、碳筆等媒材繪製的作品,這些畫作的主題不外乎是團塊狀的人形、部分人體、性器官等,圖像大多被擺置在畫面的正中間,並施以層疊堆積的質感,那些層疊的筆觸並不一定使顏料層變得厚實,而是在畫面上留下具有時間性的、身體感的筆畫,近似於雕琢的動作讓流暢的線條慢了下來。

 

  時光倒回2018年,陳慶銘在臺北十方藝術空間的《讓我再逗留一下》(圖一)個展,除了繪畫作品,也同步展出立體的陶塑作品。這些陶塑作品類似繪畫內容的延伸,但又非全然的再現,或者說,那些團塊狀的、變異的、組裝式的陶塑,更像是身體的延伸[2],長出了更可感的體積,又再以塑型時的層層觸壓,留下可被辨識的手的遺痕。於這個階段,陳慶銘的作品在媒材上有明確的轉向,陶土提供了別於繪畫的時間感與空間感,讓關乎「自己」的主題不往高度精神性的方向走去,而是選擇讓肉身更可見一些,讓另一種媒材的介入,得以使「自己」有更多互文與詮釋的路徑。不過,陶土的運用在此更接近「嘗試」,將媒材作為創作可能性的應證,並沒有面向陶瓷藝術的範疇進一步探問。此時創作的重點更偏向於如何描述自己,比如他選擇從身體出發,進行自我意識與存在的探查,而此般身體的表現都是缺失的、截斷的、組合式的、形變的,這種非一般性的身體形象(圖二),反向產生充盈的身體感,並以此召喚對自己、對他者的連結,發散隱隱的存在焦慮。

 

(圖一)2018年個展《讓我再逗留一下》,展場局部照。圖片出處:十方藝術空間 粉絲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GALERIEOVO/photos/a.1068564079836120/2945762182116291/。

 

(圖二)《躲起來》,2018,陶瓷,20x25x8cm。圖片出處:藝術家提供。

 

 

  2023年,陳慶銘的作品長出了許多別於以往的樣貌,於內容、於形式上都有多樣態的開展。比如內容上,繪製出容納己身的環境,對外部的描繪逐漸多於對自我的描繪,使得「我」在其中被擺放在更有距離的位置;形式上,創作重心慢慢往陶創作靠攏,發展出多種系列作品,稍稍離開作品作為自我代言的絕對性,讓出一些空間,考量器皿之於生活的更多連結。

 

  聽著陳慶銘笑說「不再把自己放得那麼大」一句,看似輕便,但我認為這不是容易的選擇。2018年至今,經過四年多的積累,離開學院、走進部落、經營個人陶作品牌,這些生命裡的事件,都伴隨著創作一同轉動。

 

  我不能夠將所有離開學院的年輕藝術工作者,作為一個完全同性質的群體來描述,但離開學院對於陳慶銘,或許有著「使鬆弛」的後勁。這份「使鬆弛」,來自遠離學院對創作的某種典範想像,比如對關注的核心主題/議題足夠聚焦、明確的期待,或者對既有範式的創造性回應,這些期待、回應、想像,對於藝術創作或理論的推進都很重要,但也可能形塑出意圖服務期待的創作狀態。回看陳慶銘2018年時的個展作品,對於單一主題執著的緊繃,確實讓作品產生張力,不過反觀近年的創作,反而更能在相對鬆的作品節奏裡,感受到對於媒材細膩的處理與思考,而那描述自我身體的方法,也相對不那麼奇觀化、獵奇化,而是轉換成更貼近生活的樣貌,或者化成可被不斷檢驗、詮釋的符號。

 

  2019年到2020年,陳慶銘因服役的契機走入嘉義阿里山的鄒族部落[3],相對緩慢的步調,以及這些部落對外來者所表現出的友善,形成了另藝術家能夠沈浸、融入的氛圍。同時,服役期間所居住的日警官舍,其房屋所蘊含的時間性,讓創作的感知能夠持續延伸、沈澱,不因場域的轉移而被截斷。2023年展於嘉義市立美術館《我們在此相遇》聯展中的水墨作品《在山上的日子》(圖三)(圖四),便是藝術家在服役期間所繪製的系列畫作,這些畫作如日記般記述當時所遭遇的人、事、物,比如阿里山上的樹木、石頭、動物、身著傳統服飾的部落朋友、啤酒、圍聚的營火,還有裸身且無性器的自己。不事先構圖,而是隨當下直覺的下筆方式,使這如紀實的行為帶出另一層次的自我觀看,第一人稱還在,只是後推許多,而自己與他者以近乎相等的尺寸共存,在畫面中均勻地分散。在這裡,自我表述還包含了對周遭環境的關懷,藉由繪製個人生活日誌的行為,將「他者」變成被自己肯認的「我們」。而這個「我們」,也同時顯現在2023年於臺北靜慮藝廊的個展中,且保持著更遠的距離。

 

(圖三)《在山上的日子》,2019-2020,水墨紙本,40x600cm,局部照。圖片出處:藝術家提供。

 

(圖四)《在山上的日子》,2019-2020,水墨紙本,40x600cm,局部照。圖片出處:藝術家提供。

 

 

  個展《芔淼众焱磊》展出了多種形式的作品,包含油畫、陶塑作品、大型陶瓶、小型陶杯(圖五)等,其中,無性器官者作為貫穿大部分作品的符號,形成了未被指名的空缺,而這些空缺又經過層層堆疊,形成團塊般的群集。比如作品《众傷-1》(圖六),無臉孔、無性徵的人形密集堆砌,成為沒有身份的「我們」,難以立即投射,卻因著捏塑的痕跡、釉燒後所形成的燒灼般的色感,使「我們」成為更可觀、可感的對象,這個對象既能被指稱為第三者,也能被置入任何人的第一人稱,卻也始終是陳慶銘的一部分。

 

 

(圖五)於個展《芔淼众焱磊》展出的部分小型陶杯。圖片出處:藝術家提供。

 

(圖六)《众傷-1》,2022,陶瓷,45x44x44cm。圖片出處:藝術家提供。

 

 

隱微的辯證:「已知用火」的複數路徑

 

  陳慶銘的陶作品牌「已知用火」,成立於2018年,以創作實用性陶器為主,品項包含杯、盤、瓶器、盆器等,並多次以品牌名義進行異業合作與展覽。以2023年為例,便有與台中酒吧Linger合作的酒具體驗展《陶|醉》,以及在高雄屋物工作室展出的陶瓷創作展《依然》(圖七),並在這兩檔展覽中發表最新的實用性陶器。走入《依然》的展覽現場,填滿桌面的食器、茶具琳瑯滿目,將不同釉色、不同器型的作品一個個捧在手裡,我一邊想像與這些器皿一起生活的可能,一邊在心裡不斷有著矛盾。這些被燒製得光滑、輕盈、易於捧握的杯碗,是如此討喜、友善、內斂,但又與過往創作的表現如此不同,然而,一位藝術家當然能同時掌握兩種看似不同的技術與品味,這並不相悖,於是這樣的現狀,也許並非僅是如藝術家自己所說的:「好像人格分裂。」那樣,去帶過這看似從原有創作脈絡岔出的路徑,而是有著能夠去細緻梳理這些岔口的可能。

 

 

(圖七)陶瓷創作展《依然》,展覽現場局部。圖片出處:施絜晴。

 

 

  持續地投入陶創作,除了體現對媒材轉向的思考,同時也帶出兩個潛在的可能性:陶瓷作品所能預想的外部性,以及自我表述面向的轉移。首先,陶瓷作為實用性器皿的文化,早於現代陶藝創作幾個世紀,「實用作為目的」深根於陶瓷的脈絡裡,也實在地影響著現代與當代陶藝的發展。但不可否認的是,陶瓷——尤其陶器,帶有一種可預想的外部性,這種外部性可以與生活接軌,並且總是預留著他者的位置。於是,「我」的讓位由此發生,在實際面上,陶器是否用得順手,出自於服務他人的考量,若回到創作動機的面向思考,亦有一種由「我」到「我們」之間的趨向。

 

  陳慶銘新一系列的實用性陶器(圖八),改以瓷土為主,細膩的質地使器皿在塑形時,能夠捏製出更輕薄的狀態。外層的施釉方式,仍保有以筆點、刷的方法,但不留下刷痕,而是將視覺的重點交給新配方的釉料,呈現高溫窯燒後所產生的細微流淌,以及由淺藍、淺綠至淺黃之間,甚至偶爾燒結出桃紅色的釉色變化。相較於以往的實用性陶器,這批作品更優化了使用上的手感,且發展出別具巧思的造型樣式,使陶器更易於使用。然而,無論是陶器上偶爾以金水描繪的細小金色圖樣(圖九),或者在器皿上增添裝飾性的造型點綴,似乎都在在提醒著創作者的意志,彷彿這些器皿都和創作者共享了生活、共享了身體。

 

 

(圖八)新一系列以瓷土製作的實用性陶器。圖片出處:藝術家提供。

 

(圖九)於陶器上以金水描繪的細小金色圖樣。圖片出處:施絜晴。

 

 

  以陶創作,甚至帶著陶走入當代藝術的場域,不免於面對臺灣陶瓷藝術範疇下的檢視。現代陶藝與當代陶藝似乎存在某種斷裂,甚至所謂臺灣當代陶藝仍處在一個未定義的狀態中,而此刻仍浸溺於陶藝的藝術家們,同時也在譜寫著某種未定的可能。陳慶銘的陶創作,一面體現特殊的身體感,一面兼顧實用性,或許是陶瓷工序使然,或者對媒材使用上收與放的斟酌,他的陶作品皆顯現出一種規訓的身體,或許在他那些看似風格各異的作品之下,支持著這如花束般敞開的創作路徑,有著緊束的創作執著為根基。

 

 

 

  2023年7月至8月間的個展《芔淼众焱磊》(圖十),雖然發生於該年度的中段,但以後設的角度觀看,我認為這檔個展是最能統整陳慶銘近年創作狀態的集成。這檔展覽同時展示了繪畫、陶塑與實用性陶器,除了形式、媒材上大致有所涵括,內容上也一併讓自我探查、部落生活印象、身體感的召喚等彼此交混,形成特殊的視覺與觸覺關係鏈。藝術家所在乎的身體是如此生活化,而每件作品都如同一個實在的踏點,承接並延伸當下以「我」出發的實際感受。

 

(圖十)2023年個展《芔淼众焱磊》,展場局部照。圖片出處:施絜晴。

 

 

  在陳慶銘的作品裡,彷彿視直觀的感覺為一個必須不斷記錄的活物,進而在記錄的同時也創造,並持續延伸。這讓我想到拜訪工作室的那天,藝術家帶我在兼用住宅的工作室裡遊歷一遍,房子中有許多出自陳慶銘之手的再造物,並照著生活習慣擺置妥當,亦有許多改造痕跡,好似整個房子都是他身體的延伸,他在這裡不斷與自己來回攪動、翻揉並練習安置,偶爾觀看,彷如對視。

 

 

 

 

參考資料

 

張政遠,《物語與日本哲學:哲學的民俗學轉向》,臺灣:五南,2022。

陳慶銘,《涎稠的拖行者》,臺灣:國立臺北藝術大學,2019。

陳新上,〈臺灣陶瓷發展概述〉,《臺灣美術》第34期(1996.10),頁19-31。

 

 

[1] 以日文「物語」(ものがたり)為題,主要擷取自物語原作為口傳記憶,所涉及之講述者與聆聽者的相互關係,以及未必指向真理、事實的記述取向。在物語二字前加上「我」字,以轉化成我與我之間如何擺置、對話的辯證關係。(「物語」資料來源:張政遠,《物語與日本哲學:哲學的民俗學轉向》,臺灣:五南,2022,書籍簡介。)

[2] 陳慶銘的研究所論文《涎稠的拖行者》第17頁、18頁,曾在談論塑造陶器的段落裡,提及:「把人的身體想像成一個器物,只是人的這個身體可以裝載的形式,會像是我們的皮包著血肉,涵蓋著思想……」,進而提到「器是器官,是創作者延伸的身體」。而本文所提及的「身體的延伸」,則是偏向指稱與媒材互動時所留下的結果與遺痕,這些積累的、具體的物件,除了視覺與造型上比喻肉身,亦延續了身體曾在的事實。

[3] 陳慶銘所服役的單位與接觸的部落分別為:樂野村的阿里山鄉公所以及達邦村鄒族自然文化中心,兩地所接觸的皆為鄒族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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