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循環的豈止身體-對《∞-無限循環》的閱讀
Author: 盧宏文, 2023年12月11日 09時22分
評論的展演: 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劇場《∞-無限循環》
觀看《∞-無限循環》,我大致將其切分成兩大部分,舞台上出現影像前與後,而舞台上影像的出現,則成為我理解整齣舞作的入口。換句話來說,在影像未出現前,我始終處於不得其門而入的狀態,舞者們的動作並不複雜,所以更令人思索這些重複的動作與聲音為何存在?
舞作中,舞者們或呈獨立的原子狀態,或群聚,或獨舞,或群舞,動作雖有變化,但仍以重複操作為主,音樂可聽見熟悉的ilisin吟唱,但僅止於一兩句,有領唱而無答唱。從演出介紹裡,可知舞者們的動作與台上的聲音,皆與阿美族的ilisin有關,但正是這個關聯,在此拉扯出差異。
關於ilisin中不斷重複的樂舞,以及維持每年進入神聖時間的必要,參照伊利亞德在《神聖的顯現》中關於祭儀的說法,為的是使當初的神聖事件,也就是後人所流傳的神話,回到生活中。所以雖然現世的ilisin總有開始和結束的時段,但透過年復一年的重複,神話不斷成為現在,眼前所見的結束,並非真正的結束,而是成為一種對活在連綿的永恆時間裡的追求。
回到《∞-無限循環》上,舞作擷取ilisin中,眾人動作與聲音的重複,但ilisin的連綿時間感與方位感,甚至催動神話時間臨在的種種感官經驗,皆讓位給了現代化的標準時間,以及鏡框式舞台,形成的是一場有開演及結束,以及面向觀眾的舞蹈創作。因此舞作本身與其所擷取、引用的源流產生錯位,扞格感隨著舞作的時間推進,逐漸提升,一方面這些重複的動作與聲音,提醒觀者所見皆其來有自,但順著動作與聲音溯源,卻又止於虛空。
但我的意思也不是在說,編舞家與舞者不夠擬古或不夠傳統的問題,反而是創作者究竟要如何處理這些已經雜揉進現代人血肉的生命經驗,在一座現代化的西方劇場裡,身體如何自處?
當《∞-無限循環》舞台上出現一隻眼睛的影像,我才覺得舞作終於開始面對自身內部的現代化議題。這隻眼睛出現在地上,也出現在天幕上,或許可以將它解讀成ilisin中照看一切的祖靈,也可以將它解讀成現代化國家治理之下,不斷投射過來的視線。眼睛這個古老的意象,從神話、圖紋到影像,當它出現,也召喚所有附著於其上的譬喻和隱喻。
而藉著這隻眼睛,亦開展了影像的多重複義,舞台上同時出現,重複的身體動作、音樂,以及身體局部的繁複影像,它們時而如花瓣時而如山巒,《∞-無限循環》裡,無限循環的不是連綿時間,而是影像內爆的無限複製。
影像留存身體形象,經由重複拼貼輸出後,又影響被拍攝者們的身體變化,這種複製所帶來的循環,可與原住民族與紀錄影像遭逢的歷史交織閱讀。那些曾經是殖民者所留下的觀察與紀錄,卻在殖民者造成的精神斷層後,成為後人們理解過去的重要線索,並在這些影像裡摸索著傳統。同時,影像的拍攝與傳播,既是未曾間斷的汙名化來源,卻也能見到新生代的原住民族人,透過podcast或短影音,試著擴散自身文化,並取得更多理解。
也因此,所謂的無限循環,在舞台上可無限複製剪貼,並且循環撥放的影像淹沒舞者的有限肉身後,反而凝聚出一種更真實的狀態。影像可以成為留存紀錄的載體,也能更有效的串聯起眾人,但影像同時也帶來對於身體消失,連帶著傳統文化載體消失的焦慮。
在舞作的結尾,眾舞者們不斷攀升,卻又集體轟然倒下,同時燈暗,似乎暗示著創作者對於身體終將隱沒的焦慮與擔憂。雖則振聾發聵,但也封閉了影像與身體可辨證的多重複義。假使對於身體與族群文化的探勘和挖掘,最後終將與影像的歷史糾纏,多少儀式與物質文化從影像中考察,最後也需要透過影像流傳,那麼現在舉白旗離開戰場或許可惜了點。
但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劇場的組成成員們,與舞團一期一會的工作方式,讓我看到戰場猶在,且在既有招式用老後,還有許多回應文化、身體和影像的可能。編舞家莊國鑫和這些從小跟著老師的舞者們,透過年度的排練與展演,人之意志與身體的約定和重返,彷彿回應著,追求效率與cp值的現代生活中,如何創造出年祭一般的神聖事件,並且透過重複的行動,進入綿長的時間裡。
而這彷彿也是另一種無限循環,就像在ilisin中,耆老曾經是年輕人,而樂舞著的青年,有一天也會成為耆老,透過人的傳承,才能確保ilisin始終活著,但怎麼活,則是眾人在彼此的位置互相磋商、平衡的結果。劇評人吳思鋒曾在評論中提及的觀察,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劇場的運作方式,帶有一種教育劇場的動能,而在《∞-無限循環》中,我認為仍然是這股動能在驅使著作品,也可以看到編舞家與舞者間相互影響的軌跡,但編舞家的意志最終仍主導著一切。
無限循環,需要有生生不息的下一棒接手,才不至卡關。除了動作與聲音外,如果將ilisin的傳承方式作為一種編舞家與舞者工作時的參照,或許朝向開放與規訓間的動態變化,會令彼此打開更多空間,也令除了有原住民族身分,還是數位原住民的舞者們,身體與精神上,探露出更多關於影像與身分認同的殊異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