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權之下,都是殘缺不堪的靈魂——《閉目入神》
Author: 姜麗明, 2024年01月02日 00時35分
評論的展演: 《閉目入神》
時隔兩年,隔離島劇團的第一號作品《閉目入神》從北投來到米倉劇場。從台北市中心搭火車轉客運下車,再沿著老舊的街景走到米倉劇場,讓我一度以為自己回到了香港土瓜灣牛棚劇場——但這裡是桃園的米倉劇場。
《閉目入神》無疑是一個暗黑而沉鬱的寓言,有別於劉紹基在《半生瓜》和《自然程序》中展現的黑色幽默,《閉目入神》彷彿帶領觀眾一條通往深淵的通道,舉目只是一片幽暗,看不到前路,也看不到身旁有沒有人,只能恐懼而孤獨地向前走。
劇中兩個角色「醫生」和病人,看似救贖者和被救者的關係,一個健全,一個殘廢,一個覺醒,一個盲目,一個離開,一個留下,看似二元對立的角色,隨著過去的記憶和傷疤被揭開,兩個角色彼此靠近。
「醫生」回到了離開十二年的故鄉,如今小島變得更荒蕪,學校變成了醫院,島上幾乎沒有年輕人,極權統治者離世,「醫生」的媽媽死了,青梅竹馬殘廢了,看不到也走不了,她想要救她,帶她走,彷彿是一個救贖者的姿態出現在青梅竹馬「病人」面前——會有救贖的可能嗎?
「病人」從沒有想過離開小島,她認命,把極權統治者「太陽」奉為神,某些扭曲的價值滲進了骨髓:「這個島一直有太陽的保佑,只要你再相信他,他一定會祝福我們!」即使要在島上長期挨餓,即使永遠失明、永遠殘廢,她也要留在島上。「太陽是唯一一個不會拋下我的人。」從小母親去世,寄人籬下,長期忍受飢餓和孤獨之苦,她只希望能得到愛和溫飽,養母的照顧和「太陽」的信仰讓她的生命有了依靠,就算是一種扭曲的愛——她羨慕被嚴厲體罰的「醫生」,甚至羨慕得哭出來,認為這是愛,她把一切在上者肉體和精神上的摧殘視為理所當然,甚至認為身體上的殘缺是「太陽」的懲罰,重見光明也是太陽的恩賜,而不是「醫生」的功勞。
「一個已經跑掉的人還想給我一個家?」「醫生」無法體會病人有多痛苦和絕望,親母死去,養父死去,青梅竹馬離開,養母死去,只剩下她一個人挨飢受凍,遵從「太陽」的教條,長期的肉體和精神上的摧殘,讓她分裂出養母的人格,她吃掉養母,讓養母「活在她裡面」,不時跳出來,甚至教訓「醫生」:「你裝什麼正人君子呀?明明你自己也一手鮮血,還在這裡講什麼大話!」「病人」盲目而無知,卻誠實得讓人心寒,惹人同情,在絕境之下所作的選擇,都是基於生存本能,又能否以簡單的道德善惡標準去評斷呢?
活下來實在太不容易了,「病人」和「醫生」作出了截然不同的生存策略——逗留和逃逸,是她們各自的選擇,更是命運驅使。從一開始,「醫生」和「病人」就處於不對等的位階,「醫生」偶爾會有肉吃,老師會跟她說出小島的歷史真相,而「病人」只能得到養父養母的施捨,沒有餓死已算是萬幸,後來「醫生」驚覺小島吃人的真相,決定逃離小島,而「病人」則繼續被蒙蔽與控制,留在島上與養母相依為命,「或者就是因為你吃了這麼多肉, 所以才可以一路走到隔離島」,相對優越的生存條件讓「醫生」有了覺醒的機會,要逃離極權統治,前往較為文明而自由的「隔離島」生活、學習,成為社會菁英,參與小島重建計劃。然而「醫生」能活下來,受「隔離島」的庇護,正如「病人」所言,是踩著無數屍體才得到的:「就是因為有葬在這裡的人滋養,這些花才會這麼漂亮。有時候有些犧牲是必要,是有意義的。」如果「吃人」是罪惡,「醫生」和「病人」都一樣,沒有誰比較邪惡,也沒有誰比較高尚。
「醫生」不是「病人」的救贖者,她所作的一切只能救贖自己:「我要做一個跟以前的自己不一樣的人。」過去在小島飽受極權者的無理教條,父母殘酷的體罰 ,加上吃人肉的罪咎感,這一切在她心裡形成了黑洞,彷彿隨時要把她吞噬,她必須要補償「病人」,才能填補黑洞,讓自己成為一個正常人。
「這個島發生的事,就留在這個島裡。你跟我去隔離島,然後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到了外面,我們就可以忘記所有事情。」「醫生」認為忘記才能重新開始,但過去的創傷跟身上的傷口一樣,就算復原了,疤痕還是會留在皮膚上,一直提醒自己曾經有多痛。就如十二年後,她還是放不下「病人」,要帶她到外地開展新生活。
出走以後,就可以從頭來過,就可以遺忘過去向前走?沒有人知道,離開以後,那些殘缺的靈魂是否真的能夠得到救贖,至少他們的肉身是自由的。
「醫生」和「病人」之中,沒有誰比較善良,也沒有誰比較邪惡,他們只是脆弱卻又堅強的靈魂,飽受命運摧殘後活下來,他們都需要彼此的安慰,彼此互相依靠,才能讓內心的傷口癒合。
極權統治像陰魂不散的惡靈,總會在某個時間、某個地方借屍還魂,像《閉目入神》這樣寓言不一定能警世,至少能讓觀眾對這議題多作思考,或是能安慰那些有相似經歷的痛苦靈魂,讓他們不會感到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