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繼續──國立台南生活美學館「逆向堆疊─模型和他們的影子」
張晴文 | 發表時間:2022/02/22 17:38 | 最後修訂時間:2022/03/18 17:07
評論的展演: 【逆向堆疊】模型和他們的影子
【按:本文轉載自《藝術家》雜誌562期,2022.3】
由黃韶安策畫的「逆向堆疊」一展,副標題是「模型和他們的影子」。在我的解讀中,模型是記憶之物,而影子則是它們被塑成的樣子。記憶不可見,但是影子就在那裡。這個展覽的英文標題說明了所有作品的對應關係──穿越光影,藝術家們提供了各個透過移動才能現形的記憶觀點。
當然,記憶是無可驗證的事物。這項展覽呈現的關鍵並非個人記憶的事物內容為何,而是後設地以記憶來談論記憶。無論是模擬也好,或者透過創作展現記憶被認知的過程,展覽標題中所謂的「逆向」堆疊,指出了不是某些事物留在回憶之中;相反地,是每一次的回憶形塑了某些事物的樣貌。而「物」,往往成為執著或留戀的唯一殘餘,它們的存在無法為什麼留下證明,甚至只能成為各種投射的替代品。
●記憶:物與變形
吳聯吟的創作向來與民間信仰有密切的內在關聯,其早期作品以木質為主,參照神將人偶的骨架,發展出穿戴式的可動雕塑,以及一系列以骨骼意象為本的雕塑裝置。〈2021:記憶漫遊EP.1〉他改以鋼鐵為媒材,將記憶的覺察導向自家經營的鐵工廠,以及在地的民俗信仰。這部經過改造和拼裝組成的機器,原型來自鹽水蜂炮慶典中的不鏽鋼神轎。傳說鹽水蜂炮的由來,即是為了酬謝神明讓人免於瘟疫的威脅。近兩年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全世界無一逃過這場新世紀瘟疫的肆虐。當對抗疫情漸成日常,吳聯吟的新作由此牽繫了這項俗民文化的起源,在今天看來蜂炮除了做為文化資產之外,似乎也被賦予了幾分現實焦慮解除的期待。
當觀眾按下開關,就為自己啟動了一人的蜂炮儀式。透過觀景窗,觀者可以看見砂輪片摩擦產生的星火,隨著施力忽近忽遠;即使它熱烈噴發,也不致被威脅。隔著安全的距離觀看,總覺得眼前的這場演出不甚真實,亂竄的火花成了奪目的表演。鋼鐵和砂輪片摩擦出聲響隆隆,焊接了記憶和眼前的物件。這個版本的「逆向堆疊」,在砂輪片的消磨之間,把記憶中的鐵工廠、蜂炮煙火,甚或更遠更抽象的信仰或者文化,揉合為個人傳記的一部分。
而這部拼裝的機具,以不同功能、不同造型的事物混搭而成,鐵件摩擦的尖銳聲響也被想像為唱片的樂音。華麗盛大的拼接除了呼應藝術家個人創作在造形上的慣例,同時也有帶有幾分台灣在地的拼裝文化色彩。
吳聯吟 2021:記憶漫遊—EP.1〉 2021 不鏽鋼、鐵、切割機、馬達、砂輪片、安全帽面罩、防火布 250×100×150cm(圖版提供:吳聯吟)
吳聯吟〈2021:記憶漫遊—EP.1〉,透過景窗可見火星迸發。(攝影:張晴文)
走路草農/藝團的〈如何臆測回憶的折射率〉,在展場中將台灣早期的500cc印花玻璃杯以環狀排列,其中幾隻杯身上印有日治時代森林學家金平亮三〈樹木に關する臺灣人の迷信〉(1915)文中的字句。這篇文章記載台灣人對於樹木的迷信,例如油脂較多的松樹稱為「銘」,當兒童開始上學,若將松柏切割為一束供奉孔子,孩子就能成為聰明的人;以楊梅木材製作的飯匙可以防蠅;如果將榕樹種在庭院裡,家裡會遭小偷。這些迷信展現了人對於自然之物的片面觀點,而走路草農/藝團在作品中再度對這些存於文獻檔案之中的記載投以相當個人的想像或詮釋。對他們而言,記憶的透明感一如展場中的玻璃杯,當展場中的燈光規律地繞著杯子移動,光影隨著角度變化,在牆面折射出的圖像也就不斷變形。在玻璃杯裝置一旁的牆面上,藝術家再以鏡面切割出玻璃杯上的花形,而展場之中的光線流轉,不斷將玻璃杯上的圖像和文字疊映在牆與鏡之中,卻從未有過固定的形態。這些形諸文字的紀錄,在此作中以一種縹緲虛幻的樣態道出了「逆向堆疊」的另一種詮釋──影子做為事物的附屬,卻可能回過頭來改寫事物被認知的形貌。
走路草農/藝團 如何臆測回憶的折射率 2022 玻璃杯、鐵件、燈光、鏡面(攝影:張晴文)
●記憶:物與自身
林怡君的〈勞動地景:運動場〉以阿公的農地和他在田中的勞動場景為對象,透過影像、3D列印模型、圖像輸出裝置等多元的形態,表述事物拒絕成為固著或靜止的檔案的幾種方法。這件作品在本次展覽中佔居著顯著的空間位置,儘管台南生活美學館的展場原為行政之用,對於作品的展示頗有挑戰性,但策展人卻巧妙地運用了空間條件並加以改裝,使天花板的輕鋼架和殘缺不全的矽酸鈣板突顯出〈勞動地景:運動場〉的裝置氛圍。
林怡君 勞動地景:運動場 2021 單頻彩色錄像、3D列印 (攝影:張晴文)
〈勞動地景:運動場〉無意討論農地景致或者傳記式的敘說,作品中的錄像以及3D列印的再現,在在表現出各種複製的不可能。無論是掃描或者影像的記錄,如要從中探知農人和他的田地,或者其所蘊含的各種身體經驗、生活智慧甚至人地關係,全都是徒勞。錄像畫面裡,各種形式的視覺檔案被打開、移動、檢視、翻閱,但無法因此揭露任何訊息;即便是實地拍攝的影像,從地面不斷彈跳而出的圓球也意味著某種不可捉摸的、抗拒被封存或鎖定的姿態。這件作品的諸多細節,都指引著觀者沉浸在重新認識或看待物件的過程,它們都被歸零而重置在一個等待被觀察、判讀的狀態之中。而這些再現的方式都牽涉光的運作,然而光似乎也未能保證對於事物真實的掌握,黑色的3D列印物件,是讓物消散在影之中最為具體的例子。
林怡君〈勞動地景:運動場〉中的3D列印物件(攝影:張晴文)
在另一展間,陳顗竹的〈就地重遊〉包括明信片裝置以及錄像兩個部分。這件作品從另一個角度展現了光與影於各個向度意涵的重疊與交織。敘事以回顧式的自我對話展開,暗示一個帶有時間距離的審視,內容則圍繞著親子關係的自省。在這一層表象的敘事之下,作者有意識地以各種文本的操作,探討記憶和檔案的本質、兩者之間的關聯。不斷打開又收起的各式檔案,在電腦螢幕上透過視窗的交疊、移動,透露了所有的聲音和影像如同一片片的薄膜,能夠被自由地納入各種閱讀的脈絡。發光的粒子堆疊而成的影像,幾乎被誤信是感官經驗的某種明證。錄像之中,透過攝影以及攝影的記錄,藝術家探討人與他人、人與自我的觀看。倒映在車窗上持相機的手、照片中正在拍照的人物、直視或者逃避鏡頭所拍下的照片,不斷重現著試圖看見、確認的內在需要。
陳顗竹,就地重遊,2021,錄像23分29秒(攝影:張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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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向堆疊」一展透過四位藝術家的創作,以記憶和檔案為核心,探討主觀判讀的詮釋之下,兩者之間的相互關聯。這些創作透過光與影的中介,藉著「物」的形象與形態,展開不同版本的、對於帶有時空距離的某些感性經驗的重讀和描述。這項展覽的規模不大,卻將記憶相關的探索推及人與自然、甚至文化面向的再生產與再詮釋。檔案在此不被視為靜止或僵硬的證物,一如近年醫學所發現的,所謂的記憶不過是腦海中某些不斷被提取並且竄改的事物總和。在物與影之間、記憶與事物之間,看似穩定的相對關係裡,還存有許多開展和裂岔的縫隙;它們沒有主從的問題,或許只是不斷地相互模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