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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館就是電影院

張小虹 | 發表時間:2014/07/26 20:04 | 最後修訂時間:2014/09/01 18:15

評論的展演: 來美術館郊遊─蔡明亮大展

展覽:來美術館郊遊

時間:2014.8.29-2014.11.9

地點:台北教育大學北師美術館

 

        去美術館《郊遊》,妳/你會選擇哪一種方式邊看邊想? 

        第一種是類型思考(typology)。電影是電影,電影不是影像裝置藝術。電影院是電影院,電影院不是美術館。所以我們理所當然要在電影院裡看電影,在美術館裡看影像裝置藝術。 

        第二種是拓樸思考(topology),電影與影像裝置藝術總已產生摺疊,美術館與電影院總已產生流變,我們早就在電影院裡看到影像裝置藝術,在美術館裡看到電影。 

        按照第一種思考邏輯,蔡明亮的《郊遊》不上院線而選擇在台北教育大學的北師美術館裡展出,理所當然是項「越界」創舉,就像蔡明亮的《臉》乃是法國羅浮宮出資與典藏的第一部電影作品,史無前例,也像近十年來蔡明亮不斷以影像裝置與短片,在國際藝術展與國內外博物館、美術館裡大放異彩,包括第52屆威尼斯雙年展的《是夢》、故宮的《情色空間》、國美館的《情色空間II》、松菸的《鍋爐裡的劇場》、第13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慢走長征》短片系列等,蔡明亮的「越界」美術館早已轟轟烈烈,如火如荼。 

        若按照第二種思考邏輯,電影與電影院的「影像-空間」配置,一如藝術與美術館的「藝術展品-空間」配置,皆來自歷史的變動不居、詭譎莫測。最早法國盧米埃兄弟讓人奪門而逃的短片《火車進站》,放映的地點是某巴黎咖啡館的地下室,早期電影本就流浪在雜耍團、小劇院與各種城市街頭的畸零角落。而在今日的「後電影」時代,電影影像早已脫離電影院作為特定放映場所的建築實體限制,鑽入電視電腦、登上火車飛機,各種3C行動裝置更讓「看電影」這件事徹底解放,隨時隨地隨點隨看。「前電影」時代與「後電影」時代出現弔詭的殊途同歸,皆指向去中心、去固著、去實體的空間裂化。

        而與電影院同樣在實體與虛擬之間產生流變的,還有美術館的前世今生。早在1980年代美國藝評家克林普(Douglas Crimp)就發表了他最著名的<在博物館的廢墟之上>( “On the Museum’s Ruins”),大聲宣告博物館作為藝術品儲倉的死亡。彼時克林普的死亡宣告,乃是針對(後現代)攝影作為一種新藝術形式的闖入,打破原本藝術知識體系對原創性、真實性的預設,讓博物館不再只是繪畫雕塑等實體物件的展示空間,而成為影像媒介的本身。而在二十一世紀的今日,美術館更一舉擺脫博物館作為歷史建築與古典藝術的靈光(想想所在地的北師美術館成立才不到兩年),徹底讓展示空間的物質與影像交織、現實與虛擬摺疊,美術館的重點已從物質性(materiality)轉成媒介性(mediality),從藝術品倉儲轉為影像界面。而在這個意義上,在《郊遊》還沒有進入美術館之時,美術館就已經可以是電影院了。

        故在美術館裡《郊遊》,沒有類型思考「跨界」的分隔與連結,只有拓樸思考「摺曲」的翻轉與運動,不斷貼擠「後電影」與「後美術館」的流變可能。故《郊遊》之所以讓美術館更像電影院,其關鍵不僅在於《郊遊》之為「電影」要在「美術館」裡放映,更在於《郊遊》之為「後電影」要在「後美術館」裡繼續摺疊影像。我們可以用入鏡《郊遊》的廢墟壁畫為例。今年初才在國美館、上個月才在同地點北師美術館二樓展出的高俊宏《廢墟影像晶體計畫》(入圍第十二屆台新藝術獎決選作品),其中台汽客運樹林機料廠遺址的壁畫(現已被拆毀),成為蔡明亮《郊遊》中不請自來的藝術裝置。此壁畫乃是以1871年英國約翰湯姆生的紀實攝影為底稿而成,然這攝影-繪畫-電影的層層交疊,多麼容易讓我們用類型思考的關鍵字「跨界」一以貫之,或逕以影像「鏡淵」(mise en abyme)來表稱,而忘了其中最具創造性的斷裂,乃是類比攝影到數位影像、膠捲到晶片的轉換。就「攝影本體論」而言,《郊遊》可以是「再現」樹林站的廢墟壁畫(即使現在已經徹底拆毀消失),一如樹林站的廢墟壁畫可以是「再現」湯姆生的攝影鏡照(但挖空原照片中的兩名原住民小孩)。但以當代數位影像無本體的抽象位元模式而言,《郊遊》給出的廢墟壁畫乃是充滿虛擬威力的來生,不再於有沒有廢墟壁畫實體作為指涉物的曾經存有,不在於有沒有篡改扭曲編造挖空,也不在於藝術媒介彼此之間的差異性與相互轉化,而在於如何讓廢墟壁畫作為光點脈衝的虛擬威力持續發生。 

        所以我們看到廢墟壁畫與廢棄屋舍、窗外樹叢光影與遠方列車駛過的景框配置,看到小康與湘琪在廢墟壁畫前情緒起伏的無法溝通,看到攝影機鏡頭的長拍等待與觀視角度的最終調轉,這些貌似寫實主義的「類比再現」,其實都是建立在數位影像的運算邏輯之上,而如何不時戳破「寫實再現」的類比想像與攝影本體論,便是《郊遊》所給出最具影像美學感受性的挑戰。是人是鬼的女人坐在床前梳頭,室內光為何打得這麼亮、這麼假、這麼超現實?面無表情的舉牌男人蹲在空地上吃雞腿便當,聲軌上的咀嚼音效為什麼要這麼大聲、這麼久、這麼單調無聊?《郊遊》在建構與解構寫實主義的當下,給出了影像最大的虛擬威力,不斷反轉出真實之中的超真實。 

        《郊遊》作為二十一世紀的電影,不僅在於再一次以影像再現當代台灣,更在於從影像本身的美學感受性上,去顛破古典的攝影本體論與寫實再現,讓電影影像本身總已是錄像裝置的藝術實驗,無有差異。而在美術館裡《郊遊》,不是把美術館變成電影院,而是讓我們身歷其境地感受當代影像的「虛擬威力」,如何再一次讓建築實體化為影像匯流的資訊界面,讓「媒體性」取代「物質性」,讓美術館摺曲翻轉成為後電影時代的電影院幽靈,氤氳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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