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即興的時候，我都看了什麼

驫舞劇場的《混沌身響》每場找來一個舞者加一個音樂家，兩人不認識不見面不排練，演出前兩小時才碰面，八點一到，準時上場。《混沌身響》的第四季我連續看了三場，分別是葉名樺（舞蹈）與 Aporia (音樂）、王宇光（舞蹈）與黃思農（音樂）、邢懷碩（舞蹈）和DJ誠意重，各有精采，總想提筆而寫，並非評論即興演出，而是想談談「看即興的時候，我都看到了什麼」。

「即興」中的「興」是什麼?

與我同輩之人，應該都在國中課本上讀過「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故事，故事出處是《世說新語・任誕》，大意是有個人名叫王子猷，他突然間想念一個朋友，費了一番功夫到了門前，卻覺得「嗯，夠了」連朋友的面也沒見著就回家。旁人問他「你為何如此？」，王子猷留下八個字「「乘興而行，興盡而返」，（這故事如放在當代，就會被冠上＃是在哈囉 ，但是放在古代，就被收錄進了世說新語。）

所以，「興」到底是什麼？

自詩經起，興字常常被用來描繪「藝術創作的慾望」，最著名的例子，是李白。

唐代的詩，是拿來考試選官的，就像現代的公職考試，唐代文人考生們鎮日考據格律，就像現代人去補習班猛背猛練習，卻有一個人，李白，縱酒高歌，隨意揮灑，所寫出來的句子超群不凡，可以說，李白是用文字即興的。

在一代代講究功利立名的文學思考中，像李白這些承興而來，自由自在的人，身影被文學留下來，我們尚得一窺其身姿，這是文學的幸運。但舞蹈和音樂就不一樣了，在錄音錄影發明之前，即興的舞蹈幾乎不可能留下來。若有，也是透過文字去捕捉、去揣想他們的身姿。

即興中音樂與舞蹈的關係

詩作上的即興，是自己與文字的遊戲。而即興音樂與舞蹈，是兩股力量，談到力量，也許用幾何說明，更容易些－

一、拉扯

當然不是音樂家或舞者真的在台上拉拉扯扯。而是音樂走往某一方向，舞蹈卻往另一方向。比如，音樂由緩至急，舞蹈卻由急至緩，這是較為明顯的「拉扯」，或是較不明顯的：音樂走得高低起伏像在講故事，舞蹈卻東一拳西一腿，彷彿漫不經心，日常隨意，若以運動來比喻，就像是拔河。

二、平行

別誤會，音樂和舞蹈平行，可不是指「音樂和舞蹈全無關聯」，幾何學上的平行定義是「兩線永不相交」兩線距離永遠相等，音樂和舞蹈，像是隔著山頭，互相應和，卻不靠近，有默契的維持著一定的距離，那是要靠兩人共感，才能作得到。

三、交纏

如果平行是兩線維持永遠距離，是節制，看音樂與舞蹈交纏就是另一種痛快。有時，先是音樂如大雨紛紛，再來是舞者來一段揮汗如雨，或是舞蹈先沉靜下來，音樂偏偏緊緊纏著不放，非要勾得舞蹈再起，則不罷休。音樂和舞蹈，一下近，一下遠，張力時鬆時弛，若以運動來比喻，就是雙方緊咬彼此的網球拉鋸戰。

圖片來源｜筆者自繪 

即興中的節度與超脫

《大唐李白》中，李白的師父趙蕤問他：「你都怎麼寫詩？」少年李白說：「某寫詩恰是隨意，有時意到，有時無意；有時因意而生句，有時憑句而得意；有時無端造意，字句便來，有時字句相逐，不受節度，也任由之、順從之、落得亂以它意。」而我想特別標註節度兩字，這兩個字有意思。

節度，第一層是指「規範」，比如詩詞的格律。第二層是指「習慣性」，習慣性的字詞遣句，習慣性的動作，每個舞者都有自己的的慣性，有些人是右旋轉後接倒地，有些人是滾地後接旋轉，如何找出自己的慣性並突破他，是舞者們永恆的課題，因為你用來「突破慣性」的手段，很可能變成新的慣性，於是頭尾相逐，需得時時刻刻檢查自己「我是不是落入了既定慣性，跳不出來？」

何謂「不受節度」？就是指在興起時，突然間，脫逸了原本的規範慣性，成就了意料不到，幾乎無可複製的創作。這股突發而至，倏忽無蹤的創造力，就是「即興」之力量。一個人的即興，是自己對自己的歌，兩個人同時即興，因為有了另一股力量，因此可以突破慣性，更自由，有時一場下來，表演者自己都恍惚「我，剛剛好像去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方？」

書中寫李白去了酒樓，遇上一位能唱會詞的名妓，她身邊的人也各個都是能手。李白突然發現，以前自己寫詩，總是章句隨手拈來、自由自在。但是，一群人一起即興寫詩「前後追步、彼此揣摩」、所寫出來的句子，裏頭不僅僅有自己，而「總像是將自己的心意揉進他人的心意」。孔子談詩，提到「詩有興、觀，群、怨。」這一秒，李白感受到「群」字的威力，那是「一個人無法感悟的境界」。 

這樣說來，《混沌身響》中的即興舞蹈和音樂，竟是一口氣從詩學上的「興」跨到了「群」。

看即興的時候，我都看了什麼

那身為觀眾的我，在即興時都看什麼呢？

一、看跟（或是不跟）

有時音樂家先下了個決定「嘿嘿嘿，這秒我突然來個聲響，看你怎麼接招」，舞者可以跟著聲響的音色來段不一樣的肢體，或是不跟，照著自己節奏徐徐往下開展。

（跟，或不跟，聽起來很像在賭桌上，仔細想想，賭桌上互相較勁，不也是雙方勢均力敵。）

二、看偶發的瞬間

邢懷碩和DJ誠意重那一場，邢懷碩一個掃腿，不小心勾到電線，摔了器材，DJ誠意重無法發聲，怎麼辦？

邢懷碩回身，把剩下的舞台裝置都摔一輪，乒乒乓乓，DJ誠意重馬上拿起唱片敲桌敲牆，更把唱片折碎，最末，邢懷碩加上了一段歌唱，和碎物聲響呼應。不小心摔了器材，固然是兩位意料之外，眨眼間，兩位卻聯手把演出轉向，對我來說，此決定是整場最精彩之處。

 一般看演出，看到的是整個團隊縝密排練後的成果，在即興場上，你看到「過往的訓練」與「如何運用這訓練」以及「如何掙脫這訓練」，三者交替出現。

喜愛運動的人，對於前兩項一定不陌生。在職業運動上，「過往的訓練」與「如何運用這訓練」是賽事核心，每個意想不到的神助攻、每個讓人熱血沸騰的逆轉，都是選手「在決定性瞬間，如何運用一身訓練」，但即興場比運動場多了一層看頭－「如何掙脫這訓練」

籃球場上，你不會看到選手突然間用手肘運球、突然用頭頂射籃，而在即興場上，卻有第三層「掙脫過往的訓練」的可能性，你會看到舞者和音樂家，在那個神來一筆的瞬間，掙脫了他過往的訓練，突破了自己。（我有幸曾目睹那一瞬間，那真是如淋大雨般痛快）

即興場，像賭場，看兩人如何交手較勁。

即興場，是運動場，看兩人如何掙脫自己。

理論上來說，完美並不存在，但奇妙的是，即興場上，分分秒都能是那個完美又稍縱即逝的瞬間，一場看下來，也覺得神志俱清，這大約就是即興無可取代之處。

《混沌身響》第四季 第八番 邢懷碩 X DJ誠意重     圖片提供｜驫舞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