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構現實的五個線索《Reality No-Show》
張又升 | 發表時間:2023/10/11 17:48 | 最後修訂時間:2023/10/16 10:58
評論的展演: 《Reality No-Show》─改編自真實故事
《Reality No-Show》演出劇照 攝影|張震洲 圖片提供|台南人劇團
如果事前沒有做功課,又未留意第一場戲的攝影棚設計,入座後可能會翻白眼:這是哪來的時尚輕喜劇?隨著攝影器材及飾演工作人員的角色一次次登場,鏡框一層層被打開,事實證明,一切沒有這麼簡單。如劇名所示,本作聚焦在「現實」的探討,敘事上堪稱一山還有一山高。
為了理解這部條塊靈活、層層疊套的作品,從演員詹姆士和編劇傅若言的爭吵出發,把全作強硬地切成「兩半」,或許會比較容易:在詹姆士這邊,爆點在於一場電梯糾紛引起的凌亂後續;在傅若言那邊,為了找到一個動人故事並把它改編成劇本,大夥折騰了一番。
故事由此延伸出許多關鍵角色,如詹姆士的經紀人瑪丹,傅若言參加戒酒互助會認識的邵辰曄,變性的節目主持人 Diva;再遠一點、虛一點,還有活在邵辰曄言談間的 Caspar,傅若言回憶中的父親,以及貫穿好幾層戲的幾位編劇及導演。Diva 實境秀分成開播前後兩段,屬於上述詹姆士那半(本作部分採倒敘手法,從開播後演回開播前);跟鬧騰荒誕的實境秀對立,冷調優雅的美術館及畫作《岸邊的僧侶》的藝術史介紹,則屬於傅若言那半。
必須注意,詹姆士和傅若言的行動與歸宿,是為了捍衛自身的演藝事業──要麼試圖東山再起,要麼必須挽救公關危機──過程中的矛盾不只合理,而且不罕見;不僅如此,本作的編導甚至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通盤演了一遍。所以,就算我們在劇中看到的「現實」(reality)摻雜了許多虛假,是被建構起來的,卻絕非不存在「真實」或「真相」(truth);或者說,縱使說謊、虛構、攝錄影的內容是假的、造作的,這些行為本身的發生卻是千真萬確、有著扎實動機的。這是在相對主義論述滿坑滿谷的今日,必須首先提醒的。現實可以被用各種方式、從各種角度建構,但真實仍然存在。
至於現實如何被建構?全劇大約留下了五個線索,每一個我們都看過想過,但優秀的劇本接住並恰到好處地融合了它們,這就是《Reality No-Show》精彩的關鍵。上述的「兩半」,分別代表了其中兩個。
第一,競合共演:詹姆士與徐曉寧之間的電梯糾紛,引發兩造對真相的任意詮釋和引申。一方面,徐曉寧把言語受辱的事實導向性侵行為;另一方面,詹姆士在瑪丹獻計下,順著過去的螢幕形象假意出櫃。雙方在實境秀中你死我活,卻都是演的,目的是促成往後的合作,一起把餅做大,帶動流量。我們有時說「藍綠立委在議場上吵成一遍,演給媒體看,台下和樂融融,有錢大家賺」,道理類似,都是「競爭不如合作,呈現真相不如一同造假」的機制。
第二,文學虛構:傅若言與邵成曄的互動揭示了另一個線索,我們一般不會稱之為說謊或造假,反而會在文學脈絡下說它是「虛構」(fiction)。簡言之,就算故事有虛假的成分,大家還是需要它,因為它能賦予生命意義,讓人從中感受到美,並獲得勇氣。為了事業,傅若言四處汲取故事到了自我厭惡的程度,巴不得別人「精彩的不幸」落在自己身上;邵成曄則乾脆活在想像「或」回憶中,把自己編造的(含有真實成分的)故事分享給傅若言,跟這位忘年之交共享餘命。身為觀眾,我們也好奇邵成曄的過去,被 Caspar 的優雅與神秘所魅惑。
回到前一個線索,一般受眾如果不需要意義,不覺得詹姆士和徐曉寧各有故事,好比「勇敢出櫃,不畏世俗眼光」與「身體自主,小人物出頭天」,相遇之後又促成另一新故事,如「都有不凡的經歷,因此一笑泯恩仇」,競合共演這招是運作不下去的。從文學虛構的傳統與需求,到演藝花邊新聞,即便一則講究意境與美感,一則煽動情緒,意在炒作,精神層次深淺不一,卻未必不能一脈相通。
如果這些是整場演出的「橫切面」,另外兩個線索就是「縱切面」。
第一,影劇之別:在舞台上,觀眾不斷看到即時和預編好的影像跟表演交錯,實體攝影機、攝影人員和攝錄動作也頻頻出現,香港編劇這一角則說出:「電影的一切都是假的,但假裝久了好像就真了。」電影和劇場、錄像和表演、兩者的差別,是當代觀眾經常接觸的媒材與討論的主題。我們會說電影拍攝現場拼拼湊湊,是假的,但其播映成果卻能無比逼真;至於劇場演出當下,人與物都真實而完整,其重點卻可能是造出超越現實的幻覺或魔幻效果。欣賞《Reality No-Show》,我們隨時都要留意眼前的劇場演出是不是電影拍攝現場,而既然發生在表藝中心,所謂電影拍攝現場最終就只是舞台上的安排,開場的時尚輕喜劇就是這個往復循環的第一個展示。
第二,多層後設:當「影」和「劇」被如此堆疊多次,究竟是電影還是劇場,其實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我們上升到更抽象的向度,那就是「任何敘事永遠可以被裝進另一層敘事」的後設手法;或者說,所有角色都可以是畫外或鏡框外另一角色的創作。看詹姆士從輕喜劇中的同志變回正經八百、渴望改變戲路的演員,最後再成為操持著美式中文腔的編劇,跟其他人員一同研討劇本,就是敘事層次一路後撤的過程。
全作另有一條線索值得指出。當傅若言跟病床上的邵成曄深聊時,病房簾幕後方偶然傳來交談聲,窸窣到干擾二人對話,傅若言遂出面勸止。全劇最後,簾幕後方的交談現場被攤開來演給我們看:原來是飾演編劇的蔡柏璋正在接受採訪,討論的正是觀眾剛才看到的一連串作品發展,而其內容就包括傅若言和邵成曄兩個角色。換句話說,步步撤出現有鏡框的多層後設還不夠,到了一個程度,最後的層次還得跟最先的層次會合。這個設計把虛構的可能性世界也視為另一個現實,跟作者所處的世界共時發展,兩者可能不期而遇。這個建構現實的方式我們不陌生,大約可被歸在「平行宇宙」的範疇。
《Reality No-Show》演出劇照 攝影|張震洲 圖片提供|台南人劇團
最後這個段落可謂畫龍點睛,因為它融合了此前所有線索:第一,記者不顧蔡的說明,逕自把內容扭曲成比較有話題的文字,其手法跟前述的「競合共演」差不多,都是為了搏取版面而罔顧實情。第二,蔡柏璋凝望觀眾和凝望攝影機並列,「影劇之別」的問題再次浮現,而作品結束在蔡柏璋面容影像的失真。第三,《Reality No-Show》的編劇正是蔡本人,而他在劇中也是編劇;換句話說,他把自己寫入了自己的作品,大方承認一切都是「文學虛構」。
當他進一步宣稱這部作品「改編自真實故事」時(注意這個跟在劇名「Reality No-Show」後面的標題),情況就更有趣了。這個標題要做的,恐怕不是訴說或暗示「編劇本人親身經歷了什麼」,而是把「真實故事」這件事問題化(problematize):「改編自真實故事」一語不是要回溯真實,而是展現真實怎麼被改編;真實被改編,正是所有人的親身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