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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真實? 誰的秀?《Reality No-Show》

許仁豪 | 發表時間:2023/10/26 20:19 | 最後修訂時間:2023/10/30 12:08

評論的展演: 《Reality No-Show》─改編自真實故事

在《天書》事件之後,當年的劇場新星蔡柏璋宣告暫別台灣劇壇,開啟了六年的自我沉潛。雖然蔡伯(編按:劇場人對蔡的暱稱)暫時離開了台灣劇場舞台的中央,但他以不同的形式持續跟著公眾互動,我們知道他在流浪,在追尋自我,大家也引頸企盼他再度回到觀眾的視野當中。

六年的自我放逐之後,蔡柏璋與台南人導演呂柏伸推出了《Reality No-Show》,這個語帶雙關的劇名,未演先轟動,首先蔡伯一人分飾兩角,一個是受訪的自己,一個是進行訪問的他者,ego與alter ego,扮裝成外型明顯落差的兩個人,卻在訪談的一來一往當中,以挖苦、嘲諷還有認知落差的方式,打開了一種自我辯證的言說空間,這來往攻防到底是蔡伯在多年的自我追尋後,重新面對公眾的反身性詰問?還是藝術創作者與觀眾品味的一場戰爭?Reality Show自千禧年以來在全球媒體榮景浮現,諷刺的是,當所謂的「實境節目」大行其道之時,後真相時代(Post Truth Era)也來到我們跟前。這是我們當代生活的最大戲劇性諷刺(dramatic irony):當時代出現愈來愈多自我宣稱的實境秀,真相卻愈加晦暗不明,無法釐清。

從演出前的宣傳短片開始,《Reality No-Show》就已經開始演出了。如果只看上半場,我們會覺得蔡伯還是以前的蔡柏璋。男同志與他的女閨密們、歐洲旅行、父子情結、時尚與娛樂的喧囂、還有通俗劇裡浮誇的情緒與刻意設計的人情糾葛…這些都是過去蔡柏璋被劇場觀眾所喜愛的常見元素,也是《天書》成為票房毒藥的因素。

《Reality No-Show》演出劇照(攝影:張震洲)《Reality No-Show》演出劇照         攝影|張震洲          圖片提供|台南人劇團

上半場以戲中戲的方式,包裝了直男演員詹姆士 (凱爾飾演)與男同編劇傅若言(崔台鎬飾演)的娛樂圈角力。傅若言編寫情境喜劇《我的室友都有病》一炮打響了在劇中扮演男同志的詹姆士,但走紅之後開始對編劇不滿,對劇情走向指指點點。兩人的矛盾是主線情結的戲劇衝突所在,編劇傅若言與明星詹姆士的角力,推動著劇情發展,更決定了其他人物彼此間錯綜複雜的情感與利益關係。

這些多元複雜的人物,其實可以按照兩人分別代表的「藝術自主性」與「明星娛樂工業機制」的分水線,座落其關係位置。主持實境秀《SOULMATE》的當紅女主持人DIVA(曹瑜飾演)、香港來的樂導、投錢的製作人,代表著這個產業的核心力量,經紀人瑪丹(買黛兒.丹希羅倫飾演)雖然長袖善舞,但對於藝術尚有一絲追尋,誤認成功扮演男同志的詹姆士為真的男閨密,而投入其演藝生涯,最後認清其本質,但依舊努力在這機制內存活下來。酒店電梯小姐徐曉寧(李少榆飾演)則是在這個機制邊緣,嘗試進入的底層人物,透過羅織詹姆士性侵的新聞,竟然順藤摸瓜,學會操弄觀眾的情感,並懂得與這個工業機制交易,得到自己想要的名利。

另一邊是被這機制挫敗的編劇傅若言,他代表著寫劇本的人所堅持的初衷,說故事的人不以名利為目的,而是希望說出一個動人的故事,可以療癒世界上受傷的靈魂以及指引人生的方向。

受挫的他來到匿名戒酒會,認識了中年男子邵辰曄(張家禎飾演,年輕的由王宏元飾演),希望偷他與「出租男孩」Caspar(謝孟庭飾演)的真愛故事,寫出名為《岸邊的僧侶》的新戲。

一邊是浮誇虛假的娛樂表演reality show is everything but reality徐曉寧的性侵指控變成了一場又一場鄉民正義與工業利益的連棚好戲,在機靈的瑪丹運籌帷幄之下,演出舞台上的鏡框變成了鏡中鏡與框中框,在娛樂工業裡真相變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精心設計的演出,而且每個人都必須是絕佳的演員,才能存活下去。

另一邊是文藝腔對愛情與失落親密關係的追尋,當傅若言努力聆聽邵辰曄中年男子的告白之時,他也在故事裡啟動了自我童年創傷的療癒之旅,說故事的人與聽故事的人形成了一種相濡以沫的信任與感情,男同志的愛慾背後似乎浮動著殘缺父子關係的創傷,文藝腔觀眾幾乎可以調動精神分析資源來解讀這支情節的設計,酒吧,哀傷的兩首歌曲,不告而別戀人的信,還有跟歐洲藝術史相關的修道院名畫,這所有的元素都非常「文青」地組成了另一條線,與風風火火、熱熱鬧鬧的浮誇娛樂圈,一冷一熱,一沉一浮,一表面一走心,兩相對照,形成了鮮明的戲劇效果張力。

《Reality No-Show》演出劇照(攝影:張震洲)《Reality No-Show》演出劇照         攝影|張震洲          圖片提供|台南人劇團

然而,就當我們被這兩條對照線吸引到傅若言與邵辰曄的內在世界之時,那封不告而別的戀人情書即將真相大白之時,舞台上宛若Edward Hopper畫風的博物館之景,瞬間被後台傳來的舞監之聲打斷,蔡伯動人的抒情歌曲也被硬生生消除,這是非常典型的布雷希特式「疏離」(Verfremdung)片刻,當戲劇調動觀眾情緒快要到達頂點之時,轟然破除戲劇幻覺,硬生生潑了觀眾一盆冷水,讓觀眾從幻覺之中驚醒過來。

布雷希特式的「疏離」(Verfremdung)效果要的是讓觀眾思考,對所處現實社會的政經情況展開理解,更試圖喚醒他們行動去改變社會。但是在《Reality No-Show》觀眾只是被狠狠告知,方常認真的療癒大戲也是一個謊言,是一群編劇在斟酌虛實,及其背後與觀眾品味的角力,他們努力辯論著該做出什麼樣的結局,才能寓教於樂,或是傳遞出該傳遞的訊息,然後最後的最後還是導演要做出決定。

最後蔡伯以蔡導的腳色,現身說法了,到了此刻,我們以為真實終於要浮現,但被送進醫院的蔡導,竟然與方才我們認為是虛構人物的傅若言與邵辰曄相遇,虛與實的辯證再度被啟動,我們彷若來到真實的迷宮,再也無法認清決定最後真實的作者是誰?難道腳色長出了自我的生命,發展出了一個平行宇宙?還是最後的決定權早已脫離編導控制,在觀眾慾望與牟利的機制裡長出自己的second life?如果這齣戲還有甚麼一點真實的話,大概是在編劇室裡那些與觀眾拔河有關的評論最真,回到故事線的核心衝突:藝術堅持與營利機制,或許透過最後的虛實迷宮,蔡伯自己又推翻了這樣的虛假二元對立,兩者的矛盾根本不存在,一切都受制於觀眾的慾望還有那個摸不著也參不透的群眾心理。

當蔡導面對記者的訪問之時,記者問他:「哪些部分被拿掉了呢?」蔡導面對鏡頭回答:「真實的部分」。他的顯影開始模糊,蔡柏璋連最後的一點真實都不給予了,到底真像是甚麼?他把求真的慾望丟回給了觀眾,自己卻逃進了畫中的修道院,與被撤掉的佈景一同被退進了後台。

熟悉布雷希特的人大概會不滿這樣的疏離,似乎最後導向了一種虛無主義,取消了任何行動,甚至亞里士多德式洗滌療癒(Aristotelian Catharsis)的可能。

但,又或者,藝術家只是看透了時代的「現實」,而這現實就是一永遠無法得到的真實。[1]

 
  



[1] 感謝蔡柏璋提供劇本參考,讓本文寫作得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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