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演繹時代的感覺結構《但是又何奈》
許仁豪 | 發表時間:2023/10/27 16:25 | 最後修訂時間:2023/10/31 17:41
評論的展演: 《但是又何奈》
《但是又何奈》總彩劇照 攝影|陳建豪 圖片提供|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以歌廳秀時代為背景,透過戲劇展演,傳承時代的記憶,《但是又何奈》並非第一齣這樣的製作。三年前故事工廠的《再見歌廳秀》便是一個先行者。
如果《再見歌廳秀》更聚焦於唱出時代的感覺結構,保存時代的記憶與身體感,並與同時展開的文化全球化辯證對照;《但是又何奈》的編創群來自更為年輕的一代,對於時代的記憶不再斟酌如何「如實」再現,嘗試從下一代的觀點,對已然逝去的年代,展開更多的詮釋與演繹。
《再見歌廳秀》由父子的世代文化衝突打開一個時代變遷下的戲劇矛盾,《但是又何奈》則是由母女的人鬼情未了,牽引出一個兩代人的恩怨與原諒之療癒故事。
劇情採取倒敘法,從阿梅(蔡亘晏飾)探訪晚年臥病在床的弘哥(郭耀仁飾)一景開始,回溯1980年代歌廳秀極盛時期的劇情。演出開始,弘哥與護士帶著黃腔的逗趣對話,一方面向秀場豬哥亮式的主持風格致意,一方面奠定了這個演出通俗逗趣的基調。
回到歌廳秀的年代,阿梅還只是個高中生,在秀場後台寫作業,而媽媽潘鳳君(梁允睿飾演)正在台前賣力演出,養家餬口。此時舞台上的舞台降下一台驚人的巨大飛碟,金光閃閃,氣象萬千,歌者莉莉羽毛華服,在舞者簇擁下,唱著鳳飛飛的〈敲敲門〉,時代的歌舞,時代的感覺,飛向你飛向我,華麗再登場,勾動著觀眾的鄉愁記憶。華麗歌舞之後,後台人生苦情演出,阿梅的失能父親廖文凱(吳世偉飾演)突然闖入,試圖奪走鳳君的微薄薪水。不負責任嗜賭的父親,相依為命的母女,這是那個年代鄉土劇裡常見的元素,也是時代社會現象的縮影。彼時台灣錢淹腳目,六合彩大行其道,投機致富的心理流竄在社會當中,多少剛從農業社會走來的底層,幻想從這些機會,一夜轉身致富,裝神弄鬼的乩童,趁機販賣名牌,大行其道,也讓許少人因此欠債,落魄一生。廖文凱一家就是那個時代悲劇的縮影,加上有情有義的黑道大哥弘哥,一同患難的戀人許朝生(洪健藏飾演)與舞台姊妹林羽雁(張詩盈飾演),《但是又何奈》其實是一齣熟悉的時代通俗劇,再現了那個人慾噴井時代下,庶民家庭的悲歡離合,浮世男女的情愛糾葛,以及討生活的人在都市人間煙火裡的起起落落。
《但是又何奈》總彩劇照 攝影|陳建豪 圖片提供|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兩姊妹與許朝生的三角糾葛,再加上弘哥對阿梅的眷戀情深,親情與愛情的通俗元素都有了,兩相交織,推動著劇情持續發展,並以熟悉的時代歌舞頓點註腳。王詩淳的劇本與王靖惇的導演,選擇了通俗易懂的路線,但卻又在一些巧妙的設計上超越了通俗劇的套路。
首先,劇情雖然非常在預期之內,讓過度操勞的母親鳳君昏倒入院,留下孤單的女兒獨自為生活奮鬥,但後續的發展並沒有讓母親離開舞台,而是以「通靈少女」的守護天使方式,在她斷氣離世之前,持續在女兒的身邊看顧著她。她化身為清掃阿姨,鼓勵女兒報名試音,成功登上主場;她化身宮廟香客,到簽賭的現場教訓自己先生;她又化身伴舞阿姨,在阿梅被迫穿上暴露裝登台演唱〈但是又何奈〉之時,給予女兒精神支持。最後,即使她已經斷氣離世,她的靈魂來到弘哥的病床之前,試圖與女兒解決一生最後的親情恩怨。
就寫實邏輯來說,鳳君的超現實設計的確有矛盾誇張之處,但梁允睿自然的扮裝演出,卻讓導演在戲劇效果的經營上達到了出乎意料的成果:超現實但卻又十分寫實。在通俗倫理的套路上,編導打開了實驗的空間,把母女情深與夫妻恩怨的俗套,演繹出另一種情境,透過活人與死人的陰陽交集對話,詮釋了原諒與超越的可能。
於是鳳君在劇情最後來到弘哥病床之前,希望他能安排女兒與父親見上最後一面。母親亡魂的逗留變成了超越生命創傷的戲劇方法。鳳君與阿梅的這條母女情節線亦呼應著羽雁的旁支故事。身為都市原住民的羽雁,出生於能歌善舞的部落,繼承了母親族人因自然而歌的天賦,但她卻把這樣的天賦用在歌廳秀,演唱「虛假」的歌曲謀生,因而喪失了聆聽母語歌謠的能力。朝生提醒著她,而羽雁最終下定決心離開歌廳秀,卸下華服,轉身成為草地音樂會的民謠歌者,她最後終於學會了唱出母親教她的歌謠。
母女傳承在《但是又何奈》這裡成了突圍歌廳秀文化父權特性的戲劇手法,用來超越劇中人物的生命創傷,也用來超越我們對於那個時代文化的鄉愁回憶。到底讓我們流連忘返的是什麼樣的情結?又乘載了甚麼樣的社會情感與集體創傷?掃黑行動掃掉了歌廳秀的時代記憶,但彼時人物必須繼續存活,阿梅終究還是回到賢妻良母的正軌生活,並與失能的父親了解恩怨。母魂的堅持最終練成了愛與寬恕的證言,這是《但是又何奈》演唱時代歌曲,以〈跟我說愛我〉總結與超越時代記憶意圖之所在。當再度華麗登場的阿梅唱出:「這不是一場夢,只求時光你別走,但願它不是一個結束的開始。緊握住這一刻,譜成了永恆的歌」,飛碟再度降臨,悄悄帶走了時代人物,彼時繁華與蒼涼終究落幕,隨著飛碟起飛,我們也渡過了哀傷惆悵的集體鄉愁。
總而言之,《但是又何奈》在通俗套路與實驗創新之間,在鄉愁記憶與詮釋超越之間,斟酌觀眾品味與美學追求,編導演都在專業的水平上敬業地表現,端出了一台雅俗共賞的感傷戲劇,然而關於時代記憶更深沉的社會議題,怎麼深刻,如何探索?或許是通俗感傷類型本身的侷限所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