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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面羅茱,多面莎翁《R&J and others》

許仁豪 | 發表時間:2023/11/30 19:39 | 最後修訂時間:2023/12/07 14:56

評論的展演: 2023 NTT遇見巨人—吳子敬╳陳品蓉《R&J and others》

什麼?!在台灣今天還有新銳導演想要挑戰莎翁名劇《羅密歐與茱麗葉》?!

第一次聽到吳子敬與陳品蓉兩個新導演,要連袂共同執導《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時候,心裡不禁發起了奸笑。這齣已經「爛掉」的戲,從中學的經典話劇,到世界名導的解構,自十六世紀以來的演出史已經洋洋灑灑,隨著英國國力逐漸攀升,跟著日不落大英帝國,蹤跡遍布全球,後來美國文化霸權接棒,讓十六世紀倫敦泰晤士河南岸木造簡陋劇院前凸舞台上的小情侶,變成了義大利薇若娜(Verona)的三寶之一:紅酒、咖啡與命運多舛的戀人(star-crossed lovers)。這對未成年戀愛的青少年,在家族世仇下,變成了文藝復興以降,為浪漫愛情(Romantic Love)的崇高理想犧牲的第一代原型代表人物(archetypes),歷經不同時代的持續重制演繹,從舞台到電影到串流平台,已經出現了多種多樣的經典形象。在此刻台灣,有新生代導演要挑戰羅茱,非常另人好奇觀望。

望文生義,看到標題《R&Jand others》,我不禁想到到英國劇作家Tom Stoppard的Rosencrantz and Guildenstern Are Dead。這個對經典莎劇《哈姆雷特》的改編,從劇中兩個小人物士兵的視角出發,從舞台的側翼演起,主要人物成了配角,哈姆雷特王子崇高的生存悲劇,變成了一齣嬉鬧荒謬卻蒼涼的小人物悲喜劇。劇名中的others太引人注目,羅茱縮減到了只剩下initials的狀態,彷彿地上撿到的手帕邊角會繡上的不重要秘密,而小寫的他者(others)似乎才是重點,這是要從奶媽、神父、還是在對決中死去的配角出發的重新詮釋嗎?

《R & J and others》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 攝影|劉璧慈《R & J and others》演出照片        攝影|劉璧慈        圖片提供|臺中國家歌劇院

看完了演出,兩個導演的重新詮釋還是大篇幅落在了羅密歐與茱麗葉身上,標題中所謂之「他者」,從筆者的觀點來說,應該是兩個導演各自詮釋,意外對比出兩種不同性別觀點的羅茱,而這兩種性別(gendered)觀點,剛好開啟了羅密歐與茱麗葉,在傳統浪漫愛情概念建構下,互為他者的辯證關係,而這樣互為他者的辯證也呼應了自莎翁的大航海時代以來,透過世界資本主義體系傳播開來的現代性及其衍生之現代主體(modernity and modern subjectivity),其主體政治構成當中自我與他者的辯證關係。

吳子敬的創新多半還是形式上的實驗,他設計了三個茱麗葉,分別由三個女演員飾演(吳靜依、趙欣怡與Mayo),三人各別身著綠色、紅色以及黑色不同款式的服裝,分別代表初戀害羞、熱戀瘋狂與失戀冷寂的茱麗葉三種狀態。羅密歐從頭到尾一人,由楊迦恩飾演;邱柏翔主要飾演奶媽以及其他次要配角;沈樂飾演神父。

服裝風格拼貼十六世紀與當代的多元款式,營造出一種雜揉喧囂的後現代風情,神父噴水照顧植物、羅密歐揮毫書法傳信、還有從頭到尾反覆出現在舞台上的大小燈泡,都讓時空環境脫離了寫實的十六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進入了一個沒有具體時空的戲劇假定場域。服裝、道具與空間的使用,象徵主義與表現主義風格強烈,以場面調度與舞台走位的變化,將原本主要仰賴語言台詞的表演,肢體化並視聽化,把莎士比亞語言文字裡的意象、心理動作跟哲學感悟,透過劇場感官元素立體呈現在觀眾面前,大幅降低了台詞與文字的作用。比如三個陷阱門(trap door)、貓道跟兩邊側翼進出口的使用,活化了演員水平與垂直軸的走位選擇,演員可以上到貓道,也可以下到陷阱門,並在一段傳統的羅茱樓台會對白裡,快速轉換空間位置,讓原本冗長的台詞變的活潑生動起來,節奏緊湊起來,更貼近時下滾動式滑動,接收訊息的生活時間感;又比如不同大小燈泡的使用,或明或暗,或完整或破碎,視覺化台詞裡關於等待愛情的種種光明與黑暗對比的意象與譬喻。

吳子敬將原著裡中古世紀的吟遊詩人替換成了電吉他搖滾樂手,以現代生活的日常動作取代了原著五音抑揚格(iambic pentameter)的詩歌朗誦式表演,讓演員吃冰棒、滑手機甚至唱華語流行歌,拉近一個十六世紀英國文本與當代台灣觀眾的距離。身為台灣新生代導演,吳子敬不像90年代的歐美大導,還要背負忠於原著的包袱,讓我們一邊看著好萊塢黑幫電影風格的影像,同時聆聽李奧納多跟克萊爾丹尼絲表演美國腔的莎劇台詞表演。吳子敬的實驗,肢解了文本,留住了最詩意的樓台會跟殉情場景,把台詞最優美的文學原素,以當代肢體劇場的方式提煉出來,清晨雲雀的鳥叫成了演員的集體聲音展演,與茱麗葉動人的台詞同構成一個極簡好看的畫面;從決鬥到殉情的過程成了演員肢體共創的devising theatre,不需要語言的綴飾以及複雜的場景更換,一氣呵成。這大概是吳子敬形式創新最令人激賞的部分,但就內容與觀點來說,筆者看到的大抵還是一個男導演在浪漫愛情命題作文下對女性的投射:不管有幾個茱麗葉,那都是一個從羅密歐視角出發的愛情追求。當繩索從天而降,羅密爬了上去,拿起了望眼鏡,化身為大航海時代的探險家,這樣的觀點證成了自身。

嚴格來說,下半場陳品蓉女性導演的觀點,也不是茱麗葉的視角,而是一種解構式的羅密歐視角;又或者嚴格來說,透過陳品蓉的解構式詮釋,她揭露了一個殘酷的事實:自文藝復興以來的浪漫愛情理想,是現代父權發明的新性別政治規範,成就的是一個現代男性主體,而女人在這個邏輯裡永遠只是他者。我們來到了標題裡others的可能解讀。與原著不同,陳品蓉讓羅密歐活了下來,而茱麗葉死去,被放逐的羅密歐踏上了大航海時代的海上探險逃亡之路,他加入了東印度公司的東方征服大業,隨著一幫亡命之徒,從水手一路攀升位階,成了大航海時代貿易公司裡的富商鉅子,從愛情狂熱的青少年羅密歐轉身變成了腐朽銅臭的歐先生。

陳品蓉延續了吳子敬的形式實驗風格,一樣以演員的多變肢體與聲音,多元的走位,以及當代社會的生活元素,置換具體的時代風格。陳品蓉將展演的空間再擴大,把小劇場的後門打開,將表演區延展到戶外的希臘式劇場空間,演出的虛擬時空與觀眾的生活現實因此有了介面。首先是流亡的羅密歐船隻觸礁,被海浪打上了岸,前一幕扮演牧師的演員此刻成了岸邊的救生員,以詼諧逗趣的方式將羅蜜歐救上了岸。看似陳品蓉以創作者「詩學執照」(poetic license)隨意改寫的橋段,其時是莎士比亞劇本裡常常出現的船難場景,《暴風雨》與《第十二夜》都是從船難開始,《暴風雨》的船難背後牽涉的是政治鬥爭與殖民寓言,而《第十二夜》則是在資本主義早期公共領域出現下,性別錯置的認同喜劇,兩齣戲都碰觸了莎翁時代巨變世界下社會秩序的重整,如同《莎士比亞變動的世界》(Shakespeare's Restless World: Portrait of an Era)一書所示,莎翁的劇本巧妙地捕抓了十六世紀世界格局重整下,歐洲人情世故變遷樣貌,背後隱含的新倫理與政治秩序,而其中最關鍵的變動是歐洲如何透過大航海時代展開的殖民統治,翻轉了其位居歐亞大陸邊陲的命運,搖身一變成為宰制世界的主人。

下半場從船難開始,也展開了陳品蓉新歷史主義式(new historicist)的羅茱再詮釋。當代渡假海灘的排球場景,美式休閒運動服以及比基尼美女的畫面,一再引發當代有閒階級美好生活的想像。而這當代的熱帶渡假風情不啻是大航海時代以來,歐洲殖民者征服亞洲之後的歷史遺產,百慕達褲與帆船鞋,熱帶島嶼以及沙灘,再加上遊艇與派對,這當代男性成功人士的形象想像,示意了接下來羅密歐即將搖身變成歐先生。

下半場除了楊迦恩持續扮演羅密歐之外,其他演員多半一人分飾多角,甚至功能性地成為歷史場景的背景群演。他們有時是東印度公司船上隨時被拋擲入海的悲慘雇傭,有時是海上郵輪派對衣香鬢影的賓客,有時是歐先生家裡的成群妻妾與僕人,有時只是群演說書人,說出變動時代下不同人種翻轉交織的命運。他們肢體聲音風格多元,有時使用韻律生動,充滿顛覆攻擊性的Rap,有時採用無情緒風格化現代舞反覆動作,有時a capella清唱背景音樂,反覆出入角色,以流暢靈活的肢體與走位,瞬間創造場景變化。

《R & J and others》演出照片        攝影|劉璧慈        圖片提供|臺中國家歌劇院《R & J and others》演出照片        攝影|劉璧慈        圖片提供|臺中國家歌劇院

陳品蓉用簡單的物件創造出了另人驚豔的說故事技巧。極簡的長桌上放著貝殼與沙灘,透過反覆旋轉,便可以幫助演員演完歐先生如何一步一步透過利益協商,建立其貿易巨鱷帝國的過程;一張高高懸起的地面白布,加上散落地上的空水桶,即可示意遊艇派對上歐先生的空虛寂寞以及茱麗葉的如影隨形。透過燈光的調度,茱麗葉巨大的身影壟罩在猥瑣渺小的歐先生身上,此刻,陳品蓉解構了自大航海殖民時代以來的成功人士形象,那個隨著全球殖民統治,被資本主義現代性所鞏固起來的男性征服家主體,在死去的茱莉葉陰影下,顯得如此疲憊不堪,虛無而悲慘,再多的財富與權力,也塞不滿他空需的心靈,一代梟雄征服家,到了生命最後一刻世界版圖依舊無法拼成,永遠有那空白的一塊。茱麗葉作為一個得不到的愛情投射,最後被歐先生物化成了一艘遊艇的名字,但再多的抓取,也填不滿這早已千瘡百孔,生來便已殘缺的現代男性主體。

陳品蓉透過東印度公司的殖民史重寫羅密歐以及長大後的羅密歐們,一則揭露了莎翁時代浪漫愛情下隱含的性別政治,一則解構了這理想化的現代男性主體,其背後所寄寓的殖民政治。

陳品蓉的取徑,說實話就其他莎翁的劇本來說並不新鮮,但用後殖民以及女性主義的角度來解體羅茱,就我有限的觀賞經驗來說,倒是第一次,而她所採取的實驗形式,非常有效地對這樣的解構閱讀展開了一次精采的詮釋。

但陳品蓉或許企圖心過大,想在其大航海敘事裡安置台灣的位置,於是在近代變動世界的大敘事裡說出了台灣的歷史以及台灣當前的國際處境,這些置入性的政治寓言,都無法被現行的規模以及內容好好處理,或許導演能聚焦完整說好一則羅密歐變成歐先生的政治鬼故事,就是一次非常好的批判性詮釋了。死後的羅密歐與茱麗葉自由了嗎?自十六世紀莎翁的變動世界以來,浪漫愛情的自由追求早已是家常便飯,但我們真的找到了嗎?陳品蓉播起了Moon River波西米亞流浪式的感傷歌曲,似乎在追問,現代世界巨變以來,我們依舊還在流浪,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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