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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與歷史的哈哈鏡《隱藏的寶藏》

許仁豪 | 發表時間:2023/12/29 15:55 | 最後修訂時間:2024/01/05 12:43

評論的展演: 【表演工作坊】《隱藏的寶藏》

這幾年賴聲川老師在上海有了自己的劇場基地,重心轉移到對岸,台灣的經營步調慢了下來,此次的新創之作《隱藏的寶藏》選擇以台北為首演城市,令人好奇引頸期待。以「賴聲川的剖面喜劇」展開宣傳廣告,夾帶秘密懸疑的尋寶情節,《隱藏的寶藏》到底只是通俗娛樂?還是「隱藏」著創作者的人文社會批判觀點?帶著這樣的疑惑,筆者走進了北藝中心的大劇院。

故事背景發生在當下的台灣,在一個虛構的即將拆除的歷史性劇院裡,一個末路的戲班子正在演出普勞特斯(Plautus)的羅馬喜劇〈一桶金〉(A Pot of Gold)。這不是一個專業的演出,而是「龍馬建設」地產公司推出的文化炒房項目。公司老闆(宋少卿飾演)特別找到研究古羅馬戲劇的王姓女教授(范瑞君飾演),舉行學術研討會暨劇目演出,透過文化藝術試圖炒熱新推出的建案「羅馬假期」。即將廢棄的劇院,所有的機關布景都不再靈光。一開始我們看見英國留學回來的舞台監督(李劭婕飾演),用英式劇場術語call cue,試圖撐起一個專業的排場,但大幕無法升起,舞監再專業也只能將就應變,讓演員到台前表演,因此出現了一個觀看視角錯位的戲中戲展演結構。坐在北藝中心的我們看見的是舞台上劇場的側台,我們一方面看見這個落難戲班雜耍一般的搞笑演出,一方面看見發生在幕後側台荒誕不經的演出過程。

表演工作坊 《隱藏的寶藏》表演工作坊 《隱藏的寶藏》演出劇照

因為大幕不啟,演員必須臨時穿上小龍、小馬吉祥物裝扮,到前台與建設公司老闆一搭一唱,賣膏藥一樣以摸彩抽獎炒熱觀眾席;因為預算不足,怨偶演員梅干(張靜之飾演)與阿強(廖原慶飾演)頻繁出入多個腳色之間,女演員又要演老婆又要演綿羊,頻繁的出入走位與快換,最後導致了人頭羊腳的滑稽場面;因為需要文化加值,請來的女教授最後竟然承認自己博士論文抄襲,在研討會現場與劇場經理(朱德剛飾演)一搭一唱,讓學術研討變成語言雜耍。

《隱藏的寶藏》採用表坊慣用的戲中戲結構,以及舞台空間的多層次處理,透過舞台大幕的虛實設置,在演出中轉換過兩次觀看視角。首先,坐在北藝中心的我們是看客,透過偷窺舞台上的舞台側翼,目擊了這個荒謬戲班的寶藏奇遇記;再者,當北藝大幕降下,女教授與男經理正襟危坐,面向我們,開始了荒腔走板的學術研討會,我們即刻變身成了在炒房演出當中的觀眾,實體的觀眾與虛擬的觀眾,在視角轉換下,合而為一,我們到底只是不在故事現場的偷窺看客?還就是故事裡參與這齣貪婪大戲的圍觀群眾?賴聲川導演翻轉觀看的角度,也巧妙位移了我們與故事的距離。

究竟說書人與看官之間本來就存在微妙張力。說書人引逗看官的慾望,說了個與看官似乎毫不相關的他人之事,但慾望的引逗最終還是要折射回看官內在的意識與世界觀。

透過這樣角度位移的引逗,《隱藏的寶藏》一方面以鬧劇的快速節奏激發我們的腎上腺素,那些妙語如珠的抖包袱,那些目不暇給的動作走位,讓人物的語言與行動設計都超乎常理地將人性推到不可思議的「假」狀態,但細細思索那些博君一笑的台詞設計,莞爾之詞底下竟藏著關於藝術、愛情、物慾、道德與價值的往復辯證,這些關於安身立命的追問,又如此的「真」。假到可笑的表演風格與真到可怕的人性提問構成了這齣「剖面喜劇」核心的藝術特質。作為觀眾的我也在這種矛盾感受中,在劇情循循善誘下,進而思考《隱藏的寶藏》到底是淺薄的通俗娛樂還是嚴肅的社會問題劇?

其實透過劇中劇的設計,《隱藏的寶藏》也向普勞特斯的古羅馬喜劇致意。普勞特斯的新喜劇是淵源流長西方喜劇的源頭之一。其劇作擅寫城市小人物的愛情、婚姻與金錢議題,透過主奴的幽默對話設計,以及錯認巧合的情節安排,常常翻轉了主流社會秩序與價值的思考。嘻笑怒罵之間也藏著微言大義,這樣的喜劇傳統後來被義大利即興喜劇還有莎士比亞傳承,到了二十世紀更成為卓別林一類默劇小丑表演針砭社會的喜劇傳統。價值翻轉是《隱藏的寶藏》喜劇之手法亦是目的。擁有文化資本的女教授最後竟然是個抄襲的贗品;看似家財萬貫的建設公司老闆也會資金周轉不靈;滿腔藝術熱誠的文藝青年面對惡質的誘惑還是必須低頭;堅守劇院的經理其實也只是見錢眼開的投機份子。表象與實質、所說與所作、真相與虛構都在這些喜劇元素裡一再翻轉,變成了一面眾生百態的哈哈鏡,而折射出來的可能只是觀眾的自我鏡像。

表演工作坊 《隱藏的寶藏》表演工作坊 《隱藏的寶藏》演出劇照

但賴聲川此次全新的「剖面喜劇」嘗試,雄心不僅於此,他帶入了歷史與政治的維度,置入了掃地阿婆與左翼話劇女演員雙身一體的超現實人物(周姮吟飾演),把普勞特斯遠離政治的新喜劇帶回了亞里士多分尼(Aristophanes)的政治諷刺舊喜劇傳統。

不靈光的劇場機關意外地打開了劇場破舊的牆面,揭露了藏在壁中的隱藏寶藏。眾人此刻見錢眼開,翻覆斟酌思考這些1949年發行的美金到底是真是假?為何隱藏於此至今無人知曉?這些錢今日還能流通嗎?這些錢是否隱藏著甚麼政治的秘密?

隱藏的美金與舞台上一直存在的假人旗袍成了連通的線索。劇院經理訴說的故事成了劇末真假情節一再翻轉的線索。到底這些美金是沉浸式劇團的假鈔還是CIA留下的真金?下半場運鈔情節的一再翻轉,讓舞台上的所有人物都成了貪嗔癡的甘草丑角。而那個身穿旗袍不願離去的話劇女演員,其若隱若顯的鬼魂彷彿才是這場人性大戲最「真實」的存在。戲演到最後,我們終於明白,這些美金是「真」的假鈔,它們不是近來流行的沉浸式劇場道具,而是1949年遷徙來台的話劇團留下的道具,當年政治動盪,物價飛漲,通貨膨脹讓民不聊生,富有左翼理想的話劇團男女青年一起合演了一齣時事針砭諷刺劇,意圖喚醒人民的政治意識。其中的女主角叫青庭,她最後死在了這歷史舞台上,成了堅守這理想藝術舞台的神靈。劇院經理似乎一直都知道她的存在,與她似乎也在拔河爭鬥這劇院的存留。

較真歷史的學者專家,對於賴聲川強加上去的歷史政治維度,一定能作出「歷史虛無主義」或是「史觀錯亂」的指控。畢竟關於1949年那個歷史轉折的當口,牽扯了左右政治的角力,以及戰後台灣形成的本土受壓迫意識。雖然史料與研究陸續出土,左翼劇人的命運與二二八跟白色恐怖總是牽連一起,而在兩岸的左右統獨意識依舊高度矛盾、無法化解的狀態下,這齣戲在哪裡演出,應該都會受到不同觀點的質疑。當然還有熟悉性別理論與現代女性研究的學者,也要批判性地指出那個穿旗袍的女鬼與投機的男劇院經理,到底誰又是誰主體慾望投射出來的顛倒妄想?或許賴聲川導演在危機重重的此刻,想要來一次「破屋子的吶喊」,在歷史殘缺的廢墟裡,顯示隨著政權更迭一再複寫的政治口號,就跟那些真真假假的美金一樣,都是操弄人心的幻術。我們所能堅守的就是破房子裡,那看不見卻一直堅持理想的鬼魂,驚世通言如同最後乍現的《心經》: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但畢竟這是一齣喜劇,後面的嚴肅其實很容易被前面的嬉鬧消解。廟堂心經唱成了百樂門〈如果沒有你〉,女鬼與男經理,是理想的堅持還是投機的精算?出世與入世,天真與事故,正經八百與荒誕不羈,是此刻的台北還是彼時的上海?是今日的上海還是當年的台北?兩造持續探戈,流動成了當下處境---一面不斷旋轉的哈哈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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