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馬戲的〈臨床講義〉
Author: 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作者/郭亮廷], 2017年02月02日 11時53分
評論的展演: 圓劇團 當代馬戲《如果你還在》
圖版提供|園劇團 攝影|許造元
原文刊載於2017 2月號文化快遞「快遞藝評」,「快遞藝評」由「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與台北市文化局「文化快遞」合作多年,針對近期台灣表演藝術類藝文活動,提出專業評論,讓讀者看見台灣表演藝術的多面向議題與探索。
文/郭亮廷
圖版提供/園劇團 攝影/許造元、彭婷羚
現代中國和日治時期台灣的知識分子,與扭曲、殘疾、怪異的身體密不可分,因為他們很多是學醫出身,從孫文到蔣渭水、從魯迅到賴和都是。因此,圓劇團的《如果你還在》說要用當代馬戲那種異於常人的身體技藝,召喚蔣渭水和鄧雨賢的歷史記憶,看似把雜技演員和知識分子硬扯在一起,其實剛好點出了當年那批讀書人,同時是病患身體的讀者,他們本來就是終日與各種階層、體形、性別、疾病等等,各式各樣的身體為伍的。
就拿蔣渭水著名的〈臨床講義〉來說吧,在這份他為台灣開立的診斷書中,他用身體的語彙豐富了疾病的隱喻,把台灣描寫成一個「頭骨雖大,內容空虛,腦髓並不充實」,「手足頎長發達,這是過勞所致」,「腹部凹陷,腹壁起皺,留有白線」的、「世界文化的低能兒」。只有在診間淬煉出的思想,才能準確援引這些異常的身體片段;大概也只有馬戲演員或舞者,有辦法如實呈現這些身體的皺褶,演繹身體的蛻變。
林正宗執導的這個作品,堪稱自由地調度了一系列怪誕的、甚至詭異的身體圖像。開場不久,我們看到兩人扛著一根冒著白煙的長竿,像抬棺人一樣,重心下沉的邁著步伐;竿子上垂掛一件蔣渭水從不離身的長袍,代表他的漢人民族情操,以及鄧雨賢展現台灣摩登的一襲西裝,但是白色的布料看上去像引路的白幡,猶如招魂。這一幕令人想起一九三一年蔣渭水過世的時候,有將近五千人護送遺體、跟著靈柩緩緩前進的「大眾葬」。那天是八月二十三日,據說送葬隊伍一啟程,天空便降下滂沱大雨,但人群並未引起騷動,繼續在大規模的靜默中走著,送葬彷彿成為默默進行的臨時起義。舞台上的白煙繚繞,就像水氣氤氳的街頭,不同的是群眾消失了,只剩下抬棺人挑著孤零零的兩隻鬼魂。
另外一段,演員一樣挑著竹竿,但是竿子上換成一顆滾動的球,只見演員努力維持平衡、不讓溝槽中的白球滾落,或是在動作靜止的瞬間,用側臉即時剎住那顆球。這種在墜落邊緣維持平衡的身體,不正是思考時的身體嗎?我們不都是在重重思想的危境之間,艱難的推進嗎?而那顆不斷運動、也隨時可能斷送運動的球,不也很像我們捉摸不定、隨時都會跟丟的思考對象?再說,像蔣渭水那樣的抵抗運動者,他的思想和身體的確很可能懸置在一種危機隨時到來的緊急狀態。這裡,雜技不再是娛樂,它是有思想內容的身體隱喻。
圖版提供|園劇團 攝影|彭婷羚
但是問題也在這裡,這齣當代馬戲不甘於炫技式的娛樂,而想跨足思想領域,卻暴露了思想不足的弱點,雖然光是這份精神,它已經超越耽溺技術的太陽馬戲團太多了。高超的技術令太陽馬戲團五光十色,但也讓馬戲失去了技術高超之外的其他可能。回到正題,比如演出中穿插原住民「為歷史正義而走」,以及華光社區迫遷案的時事影像,同時在悲壯的音樂渲染下,搭配用皮條特技做出的、糾纏痛苦的身體意象,達到一種大費周章的煽情效果。且不說熱衷於冷靜分析帝國主義、階級矛盾的蔣渭水,和這種一股腦的悲情很不相襯,如果只是為了鄉民就有的樸素正義感,實在不必勞駕那麼大咖的歷史人物。更何況,當受害者的影像和受苦的舞台形象互相加乘,一種教條式的笨重就會越來越重,可惜了創作者好不容易透過輕盈的竹子,以及可以輕易變形的馬戲身體,所找到的舉重若輕。
「如果你還在」,當年「大眾葬」的隊伍裡,很多人心中可能都有這句話迴響著。隊伍裡有工人、黨員、知青和乞丐、日本武裝警察和地下活動者,有圍觀和臨時加入的路人,有諸種面貌的眾生。這或許又是一個我們必須透過雜技和馬戲,召喚民眾領袖的理由:因為民俗技藝是今天少數還保留民間身體的異數和藝術;而我們真正召喚的並非蔣渭水,是在現代社會失落的民間,和跟著他一起從歷史浮現的諸眾。
圖版提供|園劇團 攝影|許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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