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當代科學回向渾沌之初:《從無止境回首》的具身精神實體與符號象徵
Author: [特約評論人] 邱誌勇, 2018年03月04日 23時26分
評論的展演: 2018TIFA 一當代舞團 蘇文琪《從無止境回首》
圖版提供|YiLab 攝影|陳藝堂
《從無止境回首》是蘇文琪參與CERN「藝術加速」駐村計畫後,繼《全然的愛與真實》之後所創作的第二部曲。從「雲霧室」(Cloud Chamber)感官體驗的延伸想像中,重新思考「人」與「宇宙」間的各種關聯,並透過跨文化的視覺語藝,創造出別具哲學性、神學性與文化性的當代藝術思考。有別於《全然的愛與真實》中應用具象的科學符號、相對寫實的宇宙蓬頂與敘事性的表演結構,《從無止境回首》則是透過原始象徵性的拜神動作、幾何抽象式的光影煙霧,以及爆裂吶喊式的聲響結構,轉化科技世代中的生活經驗與生命想像。
視覺語藝(visual rhetoric)在本質上是一種思考世界的方式,主要關注認知結構的感知和描述。在口語及印刷文明中的意義在於其時代的日常生活中共同使用著視覺隱喻,這是當時人們關於世界的信仰象徵;也是人們組織知識的方式。此種深奧的文本語言大多是寓言性的(allegorical)和象徵性的(symbolic)。通過隱喻性語藝作用,反映出形而上式轉變的歷程。在《從無止境回首》中有三個相對重要的語藝元素—— 其一、喃喃自語且不斷複頌式音調與節奏宛如是原始社會中的象徵語彙;其二、傳統宗教膜拜儀式般的舞姿如同在人類文明之初對宇宙中神秘且不可知力量的敬畏行為;其三、科技雷射光束與煙霧效果的幾何構圖與抽象性彷彿展現哲學美學家的宇宙哲學觀。而聲響元素的重複性、肢體運動的原始感,與幾何構圖的抽象性構築了一個「巨大的提問」—生命為何?宇宙為何?人又為何?在渺小人世中仰望浩瀚宇宙、在有限中想像無垠,讓「美」與「愛」等人的感知經驗與「宇宙」及「形上」共連,以感性的表演藝術表意科技理性的精神實體。
圖版提供|YiLab 攝影|陳藝堂
這樣的連結在哲學美學思考中有著深遠的脈絡。自古以來,人類文明便相信神創造宇宙乃是依照祂理性內的形式,進而創造每一個受造者。亞里斯多德即認為,靈魂是身體之所以有生命的現實原理。靈魂是形式、身體是質料,構成有生命的物質實體,意即:理性精神實體作為實體,具有本身的本質。在分開實體中,本質指涉整個非物質形式,且它能以任何方式來描繪這些實體。[1]馬爾西利奧・費奇諾(Marsilio Ficino)在其論著—〈柏拉圖《饗宴》的評論〉(Commentary on Plato’s Symposium)中,便巧妙地描繪了宇宙(the cosmos),行星(the planets)和眾神(the gods)的秩序,其更將這些寓言與美與愛聯繫在一起。[2] 貢布里希(E. Gombrich)亦表示「寓言作為一種語藝,通過它可將訊息轉譯成傳統圖像……而費奇諾思想中關於美的想法即是一種神的象徵(symbol of Divine)。」[3]
當費奇諾講述愛的起源時,他同時描繪了宇宙的初始:「它(愛)符合伴隨理型體系的心智;它也與系列觀念的靈魂相通;它以自然播種;且它提供了形式的物質。」[4] 在其思想中,上帝通過將形式(the Forms)注入所有事物來創造世界。首先,上帝(the God)將理型(the Ideas)提供給心智(the Mind),並將心智引領回上帝;然後,心智將觀念(the Concept)提供給靈魂(the Soul),並將其吸引回到心智。最後,靈魂將種子(the Seeds)提供給自然(the Nature)。通過上帝的光,形式產生流動,並啟迪了無形(formless)和渾沌(chaos),使得現象世界共享著向上世界的理型。費奇諾更巧妙地透過物(object)與鏡(mirror)的比喻描繪了這兩個世界(理型世界與俗世)的對稱性。以致,這兩個世界的關係就像「鏡子」與其反映的關係,而上帝的美(the beauty)和善(the good)便可與所有的生物分享,成為愛的起源。
承繼著《全然的愛與真實》對科學及宇宙的想望,《從無止境回首》彷彿回到自宇宙混沌之初,闡述著世界充滿黑暗、混沌而無形。當上帝創造世界時,始於天使思想(the Angelic Mind),從宇宙的靈魂開始,最後來到世界性的肉身。上帝讓祂的創造物回向祂。因此,對受造者來說,上帝與太陽一樣閃耀,祂的完美照亮了萬物的形式。而如何將「神性」、「宇宙」與「理性」思考融匯在一個科技跨域張力十足的創作時,蘇文琪以最原初(primitive)的質感,以及抽象的視覺語藝,展現其創造力。
在人類文明之初,音樂、舞蹈本是用來向未知宇宙萬物表達敬意的取徑之一。面對天地自然的敬畏之心,開創出藝術的起源。《從無止境回首》便是透過來自印尼聲響藝術團隊Senyawa樂團的聲響表演巧妙地詮釋著宇宙初始的緩慢沈著,以及彷彿是大爆炸之際的狂裂混沌。在聲響表現上,狂放廣闊的聲樂技法,與暨原始又前衛的機械樂器,透過聲響的調變技術,體現出傳統音樂在當代劇場中的多層質感,更彷彿是透過創作將觀念提供給靈魂,再將種子播向自然,回到純樸的原初。
此外,原初的質感也展現在舞蹈動作的象徵符號上。「舞」作為作品的核心元素之一,透過來自印尼舞者的肢體語彙,彰顯了此作所欲傳達的兩個重要面向訊息:首先是「崇天敬地的膜拜姿態」,從一開始的手掌向上雙臂開敞的仰望姿態、跪地膜拜的敬畏形式,到五體投地般的跪拜叩頭,及雙手合十的接受神諭祝福。這些根植於各傳統文化間對於上天諸神的拜神儀式不僅僅是對浩瀚宇宙的崇敬;更是表意著受造者與造物主的回向對應關係。於此之中卻蘊含著第二個面向「獨具文化象徵意涵之關節運動」的訊息,來自印尼梭羅與爪哇地區的舞者適度地融合細微關節運動與強烈扭腰擺臀間的動靜關係,使其雙人舞作像似對應暨寧靜悠遠又劇烈萬變的未知宇宙,而兩舞者時而相互呼應、時而一致對照,更可延伸人的存有與宇宙無垠間的巨觀想像。
《從無止境回首》在抽象視覺語藝面向主要展現在燈光設計的影部結構,其與舞蹈及音樂結構間的相互對應,讓作品從表述「無限」(infinity)中滲透出「永恆」(eternity)的冥想。一方面,利用光投影於地面的多個正方形象徵世界與自然,在基督教文明中亦象徵著世俗。另一方面,利用雷射光所構成的「正三角形」意謂著追求更為高尚之物,且有著與大地相連的隱喻;而變幻後的「倒三角形」則意寓著奮力追求真理。更重要的是,雷射光速在色彩上從藍、白、橘,到紅的變化更猶如彩色斑斕的彩色玻璃,在黑暗神學(darkness theology)中寓意著「俗世透過膜拜儀式換取純淨之身,並以其自由與創造能力,通往神性的國度」。最終,透過折射、穿透玻璃所創造出紅、綠、藍三原色的交織,更讓想像複返於事物本質上,讓形式、本質與精神三面向的落入「物」與「鏡」對比「理型世界」與「人間俗世」的對稱關係。
整體而言,《從無止境回首》援引自先進科學的極致想像,闡述對宇宙、神學,與人的存有如何透過具身實體精神(embodied spirit),賦予科技表演形式更多的實質。複雜卻又極簡的舞台燈光設計、調性純樸且層次多元的聲響表現、複頌式的爆裂吶喊、細微又強烈的肢體運動,終歸回向於事物的本質,叩問著「生命為何?宇宙為何?人又為何?」。
圖版提供|YiLab 攝影|陳藝堂
[2] Ficino, Marsilo. “Commentary on Plato’s Symposium,” in Albert Hofstadter and Richard Kuhns, eds. Philosophies of Art and Beauty: Selected Readings in Aesthetic from Plato to Heidegger. NY: Modern Library, 1964. pp. 203-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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