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過敏的轉換器──談王冠蓁的「幽靈說」與其創作
Author: 莊棨惟, 2023年01月04日 21時26分
評論的展演: 幽靈說-王冠蓁個展
王冠蓁,2018年畢業於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碩士班創作組,過去曾於伊日藝術舉辦過個展,近期則曾獲得2022年全國美展的油畫類銅牌獎。她在台南市立美術館的大型個展,甫於2022年聖誕節當天結束,在此個展中藝術家回顧了其過去的創作,並展現出時序中尺幅與媒材上的變化。在12月24號當天,王冠蓁特別到了展場,為現場的觀眾進行分享,筆者有幸參與其中,遂希望藉由本文的介紹與分享,讓更多人認識這位真誠的創作者。
藝術家王冠蓁接下來也會在台北伊日藝術 YIRI ARTS 展出個展「幽靈說」,展期為1月27日至2月18日,歡迎前往欣賞。https://yiriarts.com.tw/show/breathing-ghost-2/?v=3d9975706be3
藝術家王冠蓁於展場,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王冠蓁繪畫中的主題
王冠蓁的創作像是對當下時空進行一場想像的速寫,將眼前的景物或是感受到的情緒,以繪畫的方式凝結成像。她的畫作裡有物件、人物、場景,並分別指涉不同的關係與處境。例如,她常常畫「肖像」,除了以肖像去回應在藝術史的探索外,也是最能直觀呈現自己與他人狀態和發生事件的主題,使她更聚焦在日常的無奈及困境事件。除此之外,她也很常畫「群像」,將視野拉遠而去渲染出個人於群體、社會之中,被相應襯托出來的孤獨、漠然的感受。
有趣的是,王冠蓁的人物肖像,每位角色似乎都處在一個相似卻模糊的年紀,有著大大的頭和小小的手,像是嬰兒的形象卻有著成人的軀幹與冷漠的情緒,高聳的額頭配上小小的眼睛,既不老、也不年輕,無法辨別的身分使得人物在她的畫中,像是一個中介的身分、一個情緒與事件的載體。
〈遊戲前的遊戲〉局部,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王冠蓁也畫動物,但我感覺她並不是在畫動物,而是把動物當作人在畫。又或者說,她的畫中所描述的是一種人獸的混合及相依的狀態,而人跟動物處在同種精神狀態中。例如在〈水泥狗〉及〈天鵝船〉的畫中,人與動物之間相像的模樣(儘管不是真實的動物,而是動物形象的人造物),人的脆弱性從動物的姿態中顯現。她說,有時候覺得人就像動物一樣,那種疲憊似乎將人與動物的分界給模糊了。
展覽現場照,左一為〈水泥狗〉,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此外,在王冠蓁的畫中,也常常可以看到人物有著濕潤的身體,或是在衣料表現上總像是處於浸濕的。這或許跟藝術家如何使用顏料跟筆觸有關,與半自動性技法無關的潮濕與流淌,反而像是薄紗、像淚、像血、像汗,覆蓋著人物身上,使得軀幹如同幽魂般輕盈地不見重量。
藝術家的繪畫取材來自生活、來自想像、也來自小說、音樂、新聞事件及情緒上的接受。在〈在疲憊與等待的時候 沒有遮蔽之處〉專訪影片中,她說她曾經打過無數種工、選擇去一些人多的地方打工,以增加題材的豐富性。對我來說,「人」可以說是她的創作核心關懷,關於人與人的關係、自身的寂寞。那些隱現於日常生活中的碎小事物,總是能帶給她如隕石撞擊般的撼動,那樣的撼動包含了「安靜地快要窒息的群體生活」、路上攔車的人們、風雨中凌亂的樹、病態的愛、為愛孳生的病、危險的親密/相依關係等。
〈風擋〉作品局部,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此外,凝滯的、半途而廢的、中斷的、等待的狀態,都是在她的畫作中會不斷出現的主題。在展覽現場,她分享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她說,以前念書時,曾經去圖書館借閱藝術家楊恩生的繪畫練習書籍,當她翻到書末的「練習範例」時,她十分震驚本來那些逐步演示該如何被繪畫的「蛋」都不見了,那一顆顆未被完成的蛋都被讀者挖走了。
書本中一個一個的窟窿、那些未完成的事物,因為被挖掉了,反而更深刻真實地存在。從這個故事中,我們似乎更能理解王冠蓁作品中,常常出現的那些空白與空缺的存在,像是在〈街景〉中,臉孔互相掩蓋而不可見的肖像;或是在〈風擋〉中,那個由兩人雙手相互遮掩的空間。因為看不到、因為被懸置在畫面之中,反而更令人在意。
她說,她喜歡描述的是「故事裡的故事,像是講完一句話後面的括號」。這種言外之意的備註,就像是畫中人物所穿的衣服、花瓶上的圖案,觀眾能看到許多被添加的細節,一個敘事套著另一個敘事,像是在一個宇宙中疊加了另一個宇宙、在泛著虹光的太空泡泡中吹出另外一個泡泡。似乎在這樣潮濕的畫面中,圖像得以恣意生長著。
〈Follow the Map〉,照片取自伊日藝術 YIRI ARTS網站
在〈Follow the Map〉這幅畫中,描繪著一群人在河中開車,創作靈感來自於藝術家的真實生活經驗。事件當下,她腦中想到的是「應該這樣繼續下去嗎?」這樣的遲疑使她以喜歡的樂團歌名作為作品名稱。她也喜歡描繪各種遊戲事件,但卻不是要呈現「喜悅」、「快樂」,彷彿玩樂只是一種情境;事件只是人物在特定的場合中靜置在一起;在時間暫止的下一瞬,某種衝突或傷害將一觸即發。
像是〈口袋〉這幅畫中的場景,鞦韆就要落下了,但是身後的人卻雙手插著口袋,不想移動的狀態;像是在〈 不想玩了〉中的跳繩遊戲,跳繩被踩在腳底,呈現一種既冷漠又衝突的視覺經驗;又像是在〈只有一座鞦韆的公園〉中,人物之間沒有互動或是溝通,也因此本來要進行的遊戲,卻處於沒有辦法進行的狀態,成為了一種缺憾、一種「意義上的空缺」。(〈只有一座鞦韆的公園〉此作獲得2022年全國美展油畫類銅牌獎,其創作分享可見訪談影片)
最後,我想要擷取一段王冠蓁在《島紀-things六十六/一幅叫遊戲前的遊戲的畫》這部紀實影片中的自述,作為本段小結──
我可以很明確地知道我不想要什麼,比起想要什麼。譬如說,我不想要只是一個人,搭配一匹毫不相干的馬,或是一堆毫不相干的花叢。我畫的就是一些,在一個你可以指認出7-11的地方、你可以指認出馬路的地方,或是你可以指認出那是一個變電箱的地方。他們都是一些,你看你就知道這是一個變電箱、這是一顆紫水晶,對於要入畫來說,我會覺得它們更刺眼,更有必要性被畫出來,相較於漂亮的一些其他物件。......不去選擇那些東西的理由也很簡單,就是因為它們太美好了,它們美到我覺得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狀態,如果要我選擇去畫一張漂亮的沙發跟畫一個御飯糰,我一定會選擇御飯糰。
〈百合花〉局部,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像是在夢境裡
王冠蓁說,她在描繪物件時會分成三個步驟,舉〈百合花〉為例,她會先看著實物百合花畫一遍,再臨摹所畫下來的素描一遍,最後再憑著腦中的記憶在畫布上創作。也因此,在她的畫中,實體物件的形象與畫中物件總有一種天馬行空的距離,形象比例如在夢境般恣意生長,那些不合常理的動作或是扭曲的軀幹,只要能夠達到某種目的即是合理的存在。
從2019年開始至2020年前後,王冠蓁開始挑戰跟嘗試繪畫與展示的可能,展開了一系列名為《繪畫外出》的行動。例如,她將〈塑膠杯〉放在Costco的推車上,推著畫作逛著商場;她把〈喝茶小杯〉綁在電線桿上,與周遭環境的看板產生對話;她把〈御飯糰〉掛在7-11裡、把〈安全帽〉綁在身上騎著機車。又或者,她租用了淡水的佈告欄來陳列自己的畫作,並將過去零散的作品蒐羅起來,出版了《碎小集》個人畫冊。
也是大約在2020年3月的時候,她自覺壓克力的體驗已無法滿足,便開始嘗試油彩畫,形成了媒材轉向。她說,顏料帶著獨特的性格,而這是關於油畫的身體以及通道的油畫,一套「參照生活環境與事件的景觀的共同演練」。
在〈太陽雨〉這幅畫作前,王冠蓁說著,她對於繪畫的熱愛是無法輕言割捨的,而這幅畫就像是她對於繪畫的告白。仔細一看,畫面中人物的褲腳,繪滿了不同藝術家的身影與藝術風格,而人物們後方的墓園,則是她獲得的遺產(heritage)所在。
〈太陽雨〉局部,由筆者自現場攝影
王冠蓁喜歡創作大畫,她創作時將全身的熱情、氣力,全神貫注地,打造出「不想有自己也不想有別人的時刻」。有著過盛創作慾望的她,在藝術家夥伴孫培懋所寫的觀察中,特別在描述其使用油畫與壓克力間的差異、那種創作時聚精會神的狀態,十分深刻動人──
由於厚實慢乾的顏料特性,油畫使冠蓁的降速了,這個速度使冠蓁『有空』畫出了之前所沒有的柔軟性,像是一天當中多出了兩小時,可以毫無顧慮的浪費,完全沉靜於靜止的時間中。......
長時間專注力是冠蓁的增幅器,也是冠蓁能夠掌握大畫面的主因,因為畫大畫的時候所有的物件都會被放大,工作時間也會拉長,時間一拉長,過程就容易被切成一段段的,專注力若是不足的話,畫面就無法在片段的過程中保持一定的連貫,畫筆總是如此直白的彰顯畫家的精神和體力。
「不知之屋」內部,照片取自台南市立美術館網站
在「幽靈說」中,她蓋了一棟名為「不知之屋」的畫之屋(不知明日將死之屋,見網站中【作品介紹】),像是一座栽種畫作的溫室。展場的深處則是一面掛滿許多小尺幅畫作的牆,這些畫作統稱為《碎小集》。王冠蓁說,這一系列的創作是她用工作室放在桌上的一大卷畫布,在創作與生活中,想到什麼就畫什麼而所產生的各種小習作。在過去,《碎小集》曾以各種方式展示,包含貼在佈告欄內、做成畫冊,或是放在展場的桌子供觀眾動手翻閱,而這次在南美館的呈現則是錶在木板後上牆的方式。
《碎小集》於展場,由筆者自現場拍攝後合成拼貼
工作室一景,四散的畫布構成了《碎小集》。
圖片轉載自WONDER,由王冠蓁和伊日藝術 YIRI ARTS 提供
過於敏感的轉換器
在觀看王冠蓁的群像繪畫時,我有了一個疑問,在藝術家的畫面布局中,「這些人物是處於被動或是主動的姿態呢?」是如同演員般被擺放(be postured by)在布景中,或是在畫面中的事件裡成為自己(be poised)。對我來說,當王冠蓁在畫人物時,賦予了後者的意義,即是畫中人物有著自身發展的空間與動機,人物並不是構成事件的因果,他們即是事件本身。
我的意思是,王冠蓁在繪畫時,並不是刻意地要去滿足某一種構圖目的,更像是直覺地滿足人物在畫面中的所需。因此,在她的繪畫中你不會看到特定的人物去服膺另外一個人物的需要,所以難免會有一種畫面上的衝突感,似乎每個人在畫面中都是同等重要的。她的繪畫並不跟隨著靜物畫或是舞台式構圖的傳統,而是將這些場景與人物互動,無中生有地想像、創造出來,以她自己的話來說,是「幻生出一個未發生的事件」。也就是說,這些畫面之所以會產生一種衝突跟唐突感,是因為一切都是懸而未決的,雖然在等待,卻是動態的;雖然停滯在時空中,卻是主動的。
因此,在王冠蓁的繪畫中,沒有過多的戲劇張力、沒有大喜大悲、沒有矯揉的劇情,更多的是表現出生活中那些碎小的片刻,以及她所觀察到的、身處的靜置時空。王冠蓁所刻意使用的低飽和顏料、淡淡薄薄的顏料層,是她成為轉換器(transistor)、濾光片(filter),將所接受到的、對於自身來說過於敏感的資訊,基於生存的本能、基於免於痛苦的處境,試圖淡化其情緒的方式。以繪畫作為她的言語去傾吐,好將這些過飽和的感知給淡化,所有的人物在她的筆下都像蒙上了一層白霧,成為幽靈一樣的存在。
幽靈說
所以,展覽名稱「幽靈說」(Breathing Ghost)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們如果回頭再看一眼王冠蓁在展場外面的標題牆,下方站著一位瘦瘦小小的身影,衣服上寫著「Breathing」。我們才會心一笑地發現,原來幽靈就是她,又或者是她畫中所有的人事物。最後,引用王冠蓁自己說過的一段話,十分優美及詩意來作結──
這個世界還沒有令我深深著迷的東西,有的話也許是關於各種狀態的混沌的晶瑩的無論有無解答的時刻,而先畫下來和再畫下來都幫我理解,而此時繪畫所挾帶的幽靈,悄悄穿入房子的縫隙,悄聲拉起知覺的手。
王冠蓁「幽靈說」展場外的主題牆,由筆者自現場攝影
王冠蓁「幽靈說」展場一景,由筆者自現場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