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才是人性喜劇中的造浪者？《漂浪英雄走關西》

演出：沙丁龐客劇團
時間：2023/5/21（日）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

圖片：沙丁龐客劇團提供、李欣哲攝影

沙丁龐客劇團先前的小丑劇《白蛇？！—— 小丑們的終局之戰》已經為我們示範了不同東方傳統和西方現代身體表演間的「能量對話」。透過「戲中戲」形式，讓一群小丑演員詮釋京劇《白蛇傳》之前與之後，表現出模擬、戲謔調侃、玩耍，以及試圖演出但不斷失敗和突如其來的災難，再不斷重複演出的過程。這種方式以丑角的角色顛覆了《白蛇傳》原本的嚴肅悲情和既有邏輯，甚至在結局演變成「兒童不宜」的荒唐情慾戲。然而《漂浪英雄走關西》則是結合了義大利即興喜劇（Commedia dell'arte）定型角色特徵，並融入客家古路戲《趙匡胤走關西》的片段，體現了兩種不同劇種的共通性：人物程式化、疏離性、演員與角色的切割，以及表演自覺等。這強調了「我正在扮演一個角色」的後設特質，甚至在戲中戲當中，增加了「角色再扮演角色」的多層次轉化。

從日常生活到角色狀態的中性介質：面具

《漂浪英雄走關西》的滑稽感來自於演員何以構造人物形象，並在義大利即興喜劇的傳統基礎上，融入本土觀眾有感的的台灣外台劇場特徵，包含模擬的野台棚架、貼賞金的現象、當眾換景等，特別是即興伴奏的後場樂師（周毓書、江軍），除了要以靈活的演奏烘托舞台上的演出，更需要與演員的表演密切配合；而西方的「面具」不僅是呼應東方戲曲的臉譜造型藝術，也是使演員祛除自我，投身於角色之中的中介，並能夠明確讓觀眾體察到舞台上的有意扮演，方便角色再去詮釋戲中戲裡的角色。簡言之，「面具」能夠拉開日常和劇中角色之間的距離，並能拓展表演的發揮空間，及擴大建構人物的特殊性，以此來深刻人物滑稽的形象與行動。

圖片：沙丁龐客劇團提供、李欣哲攝影

劇團的大家長美玲（徐堰鈴飾）採用改良後的潘大龍（Pantalone）的面具，從原型的鼻尖下彎的鷹鈎鼻、濃密白，轉為較符合亞洲人的駱駝鼻，並加強眼周的皺紋和眼袋。在個性上，兩者則是如出一轍，視錢如命，皆喜愛錢包綁在腰間上守護，個性精明狡猾，常以自我為中心思考，愛對僕人們或位階地下者發號施令、為人苛刻，甚至以愛之名干預子輩的未來。兒子阿星（馮文星飾）的原型來自戀人們（Innamorati），其透過濃妝替代面具，代表青春與完美，符合角色的俊俏形象，加上演員本身武功，扮演生角趙匡胤頗具說服力。談到喜劇的靈魂人物：丑角阿翰（張峻瀚飾）和飛利浦（谷樂熙飾），兩人相當於僕人位階（Zanni），服從於美玲和阿星，常忍耐飢餓，但不管在什麼樣的糟糕情況下，最後還是會保持樂觀、正向。阿翰戴著阿雷欽諾（Arlecchino）[1]的面具款式，身穿亮眼的方格襯衫，喜歡表演雜技（如劇中阿翰為熱絡氛圍，展現Beatbox技巧）、滑稽動作來娛樂和與觀眾互動。他看似笨拙、粗俗，卻和他在《走關西》扮演的僕人趙福有相同的使命：超越個人利益，以成就「英雄」（趙匡胤、阿星）的心願為己任。

圖片：沙丁龐客劇團提供、李欣哲攝影

玩弄角色，階級倒轉

此劇的情節設計簡單，表面上是美玲歌劇團正準備在廟口野台上演一齣客家戲《走關西》，實則是阿星和劇團的雜務工兼龍套的阿翰聯合著手偷錢計畫，前者想買法國的機票，參與巴黎歌劇院的徵選，完成自我實現需求，後者只想完成微不足道的生理需求：買一個「便當」果腹。若按照需求層級理論 （the hierarchy of needs），阿星的需求序列是最高的，阿翰則還處在最低層次。兩者不同的目標取向，除了突顯角色的位階劃分外，亦強調阿翰民以食為天的庶民性、親近感。特別一提，每每阿翰談起「便當」之際，也許能夠引起劇場工作們特殊共鳴。

儘管偷錢計畫成功，卻也讓美玲陷入了悲痛欲絕的境地，她擔心著財務危機可能導致客家文化的失傳。這種狀況使她一度陷入（假）「休克」狀態，尤其當她得知這筆錢是阿星偷的時候，她更加感到憤懣不已。然而，在最終時刻，情況出現意想不到的轉機，原本被視為最愚蠢、最不受重視、位於階層最低的飛利浦竟然是巴黎歌劇院藝術總監的兒子。他帶著父親的託付找到了美玲歌劇團，並真誠地邀請劇團前往巴黎演出客家戲。這個突如其來的機會讓所有人感到喜出望外。美玲不再執著於阿星的過錯，她找到了發揚地方戲文化的機會，而阿星也得以實現他在國外歌劇院演出的夢想，皆大歡喜。不過，若要細究情節從高潮到迎來的重大轉折，似乎有些突兀，因為觀眾不知曉飛利浦到底從哪裡認為他們是「優秀」的客家劇團，乃至被邀請到巴黎的藝術節。整場看著飛利浦傻乎乎地跑來跑去，笨手笨腳地實習、做事、演戲，也只有在開頭隱約看見他的密謀，原來他才是那位從法國「漂浪」來台灣的人生勝利組。

圖片：沙丁龐客劇團提供、李欣哲攝影

對話的關鍵：「做活戲」

總的而言，演員不只是戴著面具而成為角色，而是整個身體都化為一種「面具」，展現固有角色中程式化動作、人物性格等，除了演出需要靈活進出角色，還得依演員本身的視角觀照觀眾的反應，並做出即時的互動，適時調節表演的節奏和能量，在此不得不稱許演員的體力和專注力。若要說遺憾，筆者認為此戲較為欠缺的依舊是「做活戲」的本質：演員根據情節梗概進行即興，並落實於露天空地上。再者，若我們能夠赤裸地看見後台滿滿的衣物，演員面對鏡子上妝、著裝、休息等，並再上場前帶上面具，在舞台邊等待上台的中性狀態，或許更添一番野台的味道。期待接下來沙丁龐客劇團未來能夠再將即興喜劇帶到真正的庶民的視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