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提名觀察人 / 紀慧玲 / 打開空間,繼續思考:1+1雙舞作《裝死》+《看得見的城市,看不見的人》
分享 | 瀏覽數: 2395

打開空間,繼續思考:1+1雙舞作《裝死》+《看得見的城市,看不見的人》

紀慧玲 | 發表時間:2014/05/26 14:18 | 最後修訂時間:2014/05/28 13:35

圖版提供|骉舞劇場

 

演出:周先生與舞者們、骉舞劇場
時間:2014年5月19日 19:30
地點:國家劇院 
文  紀慧玲

 

2013年底兩廳院推出姚淑芬、何曉玫兩位中生代女性編舞家「1+1雙舞作」,相隔不到半年,相距一個半「年級」的兩位青年男性編舞家周書毅、陳武康接棒登場。青黃不接的舞壇創作接力賽中,六、七年級生超四趕五,自然備受期待,女性的私密探微與男性的眾聲顯揚也各有特色,但最大意義仍在「劇院大舞台」挑戰,面對這紙召集令,如何施展才華,向空間挑戰,以及如何編舞。

 

空間是一張稿紙,兩位編舞家不約而同地,把劇院舞台空間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全部打開。攤開的舞台在周書毅的《看得見的城市,看不見的人》是一幅具象的城市景觀,帷幕、鋼骨、樑索、燈束,無一不巨型而冰冷機械;陳武康的《裝死》稿紙畫著一座墳塚、凹穴,與舞台景深最遠處的平台與搖椅,竹塚線條散發著手工的溫潤。兩幅景觀言說了兩支舞作不同調性:《看》外冷內熱,意在批判,《裝》外熱內冷,意在解嘲。這也是周、陳各自創作多年以來一貫風格,周書毅專注思考,陳武康揮灑敘事。於是,2014《1+1雙舞作》與其說把兩位藝術家的多年觀眾帶進劇院而有驚艷其「轉大人」之感,不如說作為看著他們一路走來的老成觀眾,這次大舞台歷練循規蹈矩、「風格儼然」、氣派大方,頗有通關驗證意味。

 

《看得見的城市,看不見的人》標題如內文,周書毅首先就將劇院舞台想像為城市空間(舞台設計余瑞培),而且是實存的城市意象:高聳入雲的鋼構帷幕自上而下占據上舞台、粗重的鋼架鏤空平台盤據中心舞台從地底湧升又潛伏,左右兩側也俱是建築體暗影。舞作初始播映很長一段城市影像,巨大而空洞,長時間掃視之下,竟只見一人匍匐於頂樓牆緣;及至影像尾聲人流出現,也俱空茫無神。凝重刺耳的重機械聲中,人影在向上浮升的鋼架平台底竄動,空間上下被擠壓再也無天際線,人只剩影骸,並無身體。「不可見」的人與「可見」的城市如此具象,幾乎第一時間就已點破了題旨。接下來,編舞家要說的應該是人與城市的關係,然而,在批判性上,周書毅並沒有開展更多,除了一再重複都市結構底,人的無力對抗之外,缺少更多論述與身體語彙去陳述人與都市的種種,比如依存、欲念、想像、暴亂,或毀滅。

 

編舞家的作法是,將人(舞者)布置於空間裡,藉著集體與單獨的對照,反覆演繹某種受壓迫氛圍。集體性的動作採取列式排法,幾乎與都市線條一致的縱橫排列,抽肩抖顫、凹身扭動,前半場舞者移位極少,身體一方面被制約,一方面甚至無法直立。即至舞者開始踩步、直立、仆倒、喊喝,畫面結構也俱直線排列差異不大,然後個別舞者開始站出於三角燈束下,重複扭曲痛楚的身體表情。王榆鈞的音樂、莊知恆的燈光幫助非常大,細緻而富於表情;編舞家繼續鍾情於畫面構成,龐大的機械裝置上下退去,上舞台全景大開,遠處聚光背投了舞者身影,猶如進入短暫的烏托邦異次元空間。再緊接著是整支舞最抒情的一段畫面,舞者換成縱列,並以扭麻花次序一一前後進出,迴圈式的圓弧柔化了開場以來的直線線條,也讓身體開展出不同美感。之後,舞蹈動作幾乎再次巡迴先前布局與關係,即使最後昇至最激烈再降至緩慢的單調循環,細節的變化仍改變不了大局。

 

景觀決定了舞作,也束縛了舞作。空間作為編舞家構想中的角色,原是周書毅一向樂於探索的主題,歷來作品無不窮盡思考,比如童年的閣樓、獨處的房間、美術館空間、街頭,都可見編舞家樂於其中對話。《看得見的城市,看不見的人》可惜的應該是,編舞家沒有讓舞者與被具象化的空間產生更多關係,或說,「玩」出空間趣味,景觀與人因此成為兩個不對話的角色,更且,景觀凌駕了身體。若說如此符應了都市與人的冰冷距離,則這片景觀也未免耗資耗神太大,同時,都市之於人的壓迫,也被侷限於單一觀點,如同舞作末段黑白影像,以工業化vs.人的資本主義觀點統攝一切,卻忽略了城市進展以來,人所推進、抗拒、共構、毀敗、重生等等的多重倫理、治理、情感關係。

 

然而,這些不足並不至摧毀整支作品。相反地,題旨單一而集中、意念明晰而不曲撓,反而改善了編舞家過往過於沈溺抽象、紛微、細瑣思維的慣性,穩重而堅定地表達出人的生存狀態的一種態度,就以「態度」來說,《看得見的城市,看不見的人》絕對是忠於藝術的。

 

相對於《看得見的城市,看不見的人》的集體景觀,陳武康的《裝死》恰好是八名舞者、八種言說──還要加上三位音樂家、三種聲音表演。

 

一直要到舞作中段,我才完全確認舞台上的半球型裝置是塚,因為不斷開始有舞者爬進穴道,尤其是個別片段之後,彷若重新舞完一段生前人生,悠悠回望,再竊竊沈入塵土。謝幕時,三位音樂家衣肩上繫著喪符,更是明白不過的「裝置」。但《裝死》到底是嘲笑生者還是禮敬亡者?個別舞者有著不同態度,因此這支舞也就有了不同敘事,分明是八個你、我、他的故事。

 

比如第一段舞者,「生前」顯然是愛舞之人,墊起腳尖的芭蕾舞姿,先是訕笑舞著,突然抖顫,跟自己身體過不去,是一幅嘲弄自己的景觀。接著雙人舞,以接觸即興方式不斷開展身體關係,包括觸、視、聞覺,極其精巧,末了身體呈無自主狀,宛若屍身,任憑他人擺弄,看似黑色驚悚卻極具高超技巧觀賞性。女舞者帶來的情感關係,身體語言也充滿詩情與糾葛,爭奪、對立、駕馭、依附,景觀多變。接著,男男或一女二男或獨舞,身體與動作質感不同,彷若人的性格,於是也有差異與表情。最後一段是觀眾熟悉的蘇威嘉,延續一開場以手影、魔術逗弄觀眾,在大幕前彷若司儀,揭開緊接而來的「死去活來」儀式,後來的獨舞斂神莊重,對身體行之注目禮,並贏得圍觀「眾人」注視。

 

《裝死》多段舞蹈各自獨立,構成「生者」各自生命風景,並無交叉。相對之下,讓人興奮的毋寧是音樂的演出,三位音樂家(鋼琴家李世揚、大提琴家陳昱榮、vocal人聲音樂家Mark van Tongeren)各自以鋼琴、大提琴、人聲及打擊樂器,或即興、或預置,配合或引導著舞者每一段演出。聲音並不代表角色,而是不同聲音,或獨立、分散、合奏、合唱,共同演出了一段段彷如「人生的配樂」,因此聽到的是不同人生不同音色,伴和著招鈴聲、鼻音、長段誦唸,每每吸引著觀眾目光與聽受覺。

 

陳武康將「裝死」的詮釋權交給舞者,作為編舞家,他刻意將舞台放大,讓舞者不時游移、流動,除了分散視焦,最遠處的上舞台多數時候有一名舞者閒坐或閒踱,拉長舞台縱深,並拉出另一條副旋律;加上經常也安排其他舞者亂入、觀視他人之舞蹈,編舞家顯然係以「旁觀」的位置與視角編排整支舞作。旁觀自己與他人之生死,正如觀眾,在相對疏離偌大的舞台,死亡不再帶有陰暗魅力,只有流逝感。舞作最後眾人排隊一一進墳塚,又一一趲出,繞著一人繞圈圈,圓圈愈大,最後集體繞著舞台最大周邊跑步,喘息聲中,謝幕面向觀眾默視,像是台上之人向你我告別,也像舞者以生命儀式展示謝意。

 

雖是輕鬆詼諧的偽輓歌,陳武康以一貫從容,流暢敘事,說著努力活著的必要與應然。

 

青年世代進入大舞台,並非應然或必然。豪華鏡框型舞台讓周書毅、陳武康費了極大心力去填滿空間,除了視覺上的成熟與技術操作,雖無法噴發出巨大能量的文本,但也無關成敗。與其說周、陳挑戰了大舞台,不如說國家劇院終於不吝於給年輕人機會,因此我們看重的不是標籤式的「第一次」,而是未來更多一次再一次「1+1+1…」機會──讓年輕人解放大劇院的年齡吧。

 

相關評論
掙扎抵抗中的身體論述:評《看得見的城市,看不見的人》--邱誌勇

使用 Disqus 留言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