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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勞動嫁接大地震動:《梨花心地》「沒有影子的女人」的舞台顯影

王寶祥 | 發表時間:2021/04/08 11:40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4/22 09:41

評論的展演: 石岡媽媽劇團<梨花心地>

評論的展演: 梨花心地

時間:2021/03/13 (六) 19:30

地點: 台北寶藏巖藝術村, 山城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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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心地》        攝影|陳俊樺       照片提供|差事劇團 

《梨花心地》有歌有舞有熟女,有辛酸有心碎,卻不留一滴《梨花淚》。[1] 因為台中石岡的地方媽媽從日出夜幕,忙到沒空流淚;雙肩挑著扁擔,沉重與承擔彼此挑戰,直到身子承受不住而倒下。這一幕呈現客家女性如何積累勞動能量,到體力負荷極限方盡;猶如大地蓄積應力,直到地殼無法承受,自然會釋放能量。

以此揪心的舞台畫面做類比再適合不過,因《梨花心地》的創作前提,就是二十年前震撼全台的1999 年九二一大地震。震央附近的石岡地區受災戶婦女,組織了石岡媽媽劇團,作為災後的心靈重建項目。如何家務、農務雙重勞務一肩挑,又能發揮,甚至發洩,內在蓄積的藝術創造力,何以扛得均衡?從一開始創團就是媽媽們緊要的關切。這些草創點滴,第一次接觸的觀眾,均可由舞臺播放的紀錄片得知。《梨花心地》是過了二十年後的新創,也藉著周年紀念與資深創團團員的再聚,回顧的同時也前瞻未來。

當然這也是鍾喬經營社區民眾劇場,長年積累下的動力迸發。震動與勞動,自然與人為,異常沉重的主題,但鍾喬的劇場似乎總縈繞著自由的幽靈,企圖從不得不的沉重負擔中掙脫。勞動的沉重千斤,無論報導式的客觀距離,或告解式的主觀傾訴,都嫌不足以承載,需得不時逃逸寫實主義的束縛框架。而這二十年來,一路陪伴與帶領石岡媽媽劇團的導演李秀珣,就以表現主義舞蹈的手法呈現其中一幕,輔以表現主義的強烈燈光,讓女性勞動者掙出梨花布幕的阻隔,蜷曲匍匐扭動徐徐前進,此時搭配的是迷離的電音,跳針似地重複「big sky」廣袤天空的英文語句,而前進最後的終點,竟然是紅色大囍的直幅對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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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心地》       攝影|陳俊樺       照片提供|差事劇團

鍾喬在去年同一地點的《戲中壁》,同樣使用了與戲劇行為明顯不協調的現場演奏爵士樂。而聽來自閉又迷離的西洋電音,當然應該並非勞動媽媽平日會接觸的音樂語境,所以樂音扮演的角色,並非符合人物身分地位的搭襯,可說是刻意使用跳tone的音樂,來強調烏托邦式的逃逸路線。如同媽媽手中拿著旋轉人偶音樂珠寶盒,遙想當年嫁入客家村的新娘美夢;而背後映照的,卻是六幅傳統對聯,內容類似《朱子治家格言》的訓誡。無須一句對話,運用不搭嘎的音樂、舞蹈、與文字刺激對話,反而彼此辯證,激盪出異質共存的豐富舞台意像。 

「不得不」 (necessity) 對槓「可以不」 (freedom) 的哲學命題,再無須易卜生式寫實劇場,用冗長的日常理性對話來辯證,石岡媽媽其實從未挑戰勞動本身不得不的必要性,卻也保留與之抗衡,可以說不的開放性。此開放自由度,特別由其中原本是閩南籍,從北部文書公務員背景(還戴眼鏡),嫁入語言不通、勞動條件完全不同家庭的一位媽媽的自述,顯得格外明顯。一幕眾女洗衣晾衫,她高掛內衣在丈夫衣服的上方,遭其他地方媽媽非議,聲稱這容易讓女人騎到男人頭上,讓男人顏面無光;但她不以為然,毫無所動。女人褻衣因而就這般從頭至尾,晾在大庭廣眾之「上」;無須言語反駁,無須衣裳哲學,卻道出貫穿全場,響徹big sky的「時尚/上宣言」(fashion state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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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心地》        攝影|陳俊樺       照片提供|差事劇團

地方媽媽的宣言比起行動來得少很多,勞動不僅是《梨花心地》母題,也完全透過母體行動來執行。而舞台上的行動(action),所謂的戲劇動作,算不算真實的行動?舞台上的勞動,算不算真正的勞動?當然應該算。因為除了抽象的表顯主義舞蹈片段外,此劇並無明顯角色扮演(開頭結尾的打卡觀光客文青除外),石岡媽媽演的就是石岡媽媽,舞台上的農作物,都是真實水果;而舞台上的農忙,一都是切實勞動,如實發生的勞動生產。

自然主義(naturalism)以往在歐洲強調的是環境對於個體無法超越的箝制,但借用此劇經常指涉的培育梨子的「嫁接」園藝法,從外地嫁來石岡的新娘,經過嫁接,迅速適應新環境,接合主幹,不但貢獻生產,亦能同時保有自身的主體性。   

雖然在較為表現主義的時刻,石岡媽媽也集體吟唱,怨歎自身仿彿「沒有影子的女人」,除了表現個人對於主體的焦慮,也讓我想到作曲家理查史特勞斯(Richard Strauss)與維也納詩人霍夫曼史達(Hugo von Hofmannsthal)合作的德語歌劇,有一齣就叫做《沒有影子的女人》。[2] 歌劇中的新娘皇后生無法懷孕,因而有身無孕而無影;而媽媽們的勞動,無論台上台下,包括生子的產痛labor,到生育前後的勞動labor,如終景每個媽媽自行報數,自介自誇是「水姑娘」,地方媽媽早已透過辛勤勞動,超克主體疏離,嫁接大地,自由生產。土地可以是恩賜,也可以是詛咒;即便大地震動的地震亦不例外。[3]《梨花心地》的反思是,勞動何嘗不是種可能造成創傷的重擔,但亦可是解放自由的恩賜?

 

 

 

 

註釋

[1] 這典故可能需要歷史註解:1977 年中視連續劇《梨花淚》廣受歡迎,于櫻櫻主唱的主題曲傳唱全台。

[2] Die Frau ohne Schatten (1919) 寫於傳統價值崩壞的歐陸大戰前,首演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奧地利維也納首演。

[3] 地震斷層帶來災禍之餘,容易讓土壤豐沃的例證在加州聖安地列斯斷層有許多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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