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與變身--圓劇團的《手路》
Author: 王鏡玲, 2022年04月14日 21時30分
評論的展演: 圓劇團X法國傑若・湯瑪士劇團《手路》
觀戲時間2022.03.27下午場
地點: 台北市木柵忠順廟廟埕
從圓劇團《手路》演出中,我看到以下劇場美學特色。
第一,像孩子般的玩遊戲
《手路》讓我享受到四、五歲時,看鄰居大戶人家熱鬧喪禮綜藝馬戲的神版變身。近距離地感受廟埕的慶典精神,那種只有親身在戲台邊,才能感受到的吸引與戰慄。請想像一下:玩火快要被燒到了、快要被巨大高蹺踩到了、快要被武術拳腳擊中了、快要被長長竹篾鞭到了、快要被耍酷的機車撞到了、快要被廟會椅凳打到了、快要被天羅地網的塑膠大旗捲走了、快要被飄來飄去的塑膠袋窒息了…。演員把自己藏在雜物垃圾堆裡,像孩子讓大人找不到,又偷踩大人的七彩迷魂腳踏車去迷路。沒完沒了的現場聲音流,把歌舞秀的歡樂都滲入哭笑難辨的迷離。玩遊戲般的創意與想像,貫穿了整齣戲的美感。這或許是導演林正宗長期對於兒童劇場教學的巧妙運用。
第二,像神靈般的變身
主持人、馬戲演員、樂手,每一個都像在變身過程的未完成,混搭的生澀與熟練、停頓與揮灑、莊嚴與迷離、專注與徬徨。演員踩在高蹺上、成為螢光四射巨大鬼靈神將,或是好奇、茫然、孤單、亂竄、搗蛋的少年家。細竹篾不就像普渡燈篙或紙紮支架前身,高掛一排排攤開的塑膠袋,像等候施食? 是塑膠袋法相莊嚴或者是氾濫成災呢? 獨輪車馬戲特技、踩高蹺打拳、搖頭擺身吟唱台語牛犁歌,這些不斷接力的劇場身體感,既底層、邊緣,又崇高、詭異。
《手路》裡面所展現的非日常變身,將日常的卑微材質變為異常,例如成堆被高高扛起、需要仰視的最日常的紅白條紋塑膠袋和紅綠塑膠椅凳,綴滿五光十色小燈泡、手工打造的七彩傘單車,還有像廢墟、輪胎、凌亂的乾草堆、廢棄回收堆一般的舞台地面,這些裝置散發出對階級品味的自覺與創意。
這些踩高蹺、穿螢光艷色服裝的演員們,像大型紙紮神偶、又像發光的玩具機器人,還像收垃圾的清潔工人。當觀眾仰望他們時,這種熟悉的底層文化符碼,卻翻轉成異質的身體感。唱牛犁歌和高蹺拳術的唱腔與身手,召喚了西港仔刈香的陣勢,也召喚某種古老信仰裡「巫」或「乩」的替身。
一個接一個暫時擺脫隨手拋的塑膠袋,被演員們以細長竹篾高舉,在似乎無窮盡的迷茫音效中,像在指揮交通?或是招呼命運的無常呢?歡樂、悲傷、熱鬧、孤寂,沒有劇情順序的劇情,通通撞擊在一起,像一場夢,或是一部魔法陣。這些讓觀眾不大清楚自己在作夢、玩遊戲、還是來看熱鬧、被戲弄呢。
這場戲已經不只是台北人感到陌生的偏鄉台南的「手路」,不只是參與漢人「民俗」縮影的變化生成,也召喚出這些物件、人身、場地更古老的存在感。《手路》結束前,成堆演出的木蹺,被演員阿寬套在脖子上,阿寬宛如一隻頭角崢嶸的怪獸,或者像背著枷鎖的放逐者,俯身把木蹺都擺放在舞台上。燈一照下,木蹺宛如被孩子卸下的玩具,又像收陣回歸的兵器、像聖物般發光。主持人上前來,手機在直播木蹺嗎?要用手機神器拍,才能顯出被拍者的重要嗎?
第三,交陪與疏離
馬戲班、劇團、流浪者、邊緣人, 即使在廟口演出也是短暫,來無張遲,去無相辭。童年的種種被大人恐嚇的禁忌,都被冠冕堂皇地拿出來玩,甚至是死亡的禁忌,攏予(hōo)妳啦~~。相遇總是短暫,歡樂與悲哀只是演戲,人生是一齣戲,而這木柵忠順廟廟埕圓劇團的這場戲,是對神靈的感恩同歡,是面對現實的創意逃逸,還是古老降靈會的新表現呢?
《手路》這齣戲讓觀眾在一個定居的信仰共同體場所裡,體驗一場浪跡天涯的馬戲特技與民俗混體。這齣戲有流浪馬戲班的演員自我回溯,也有主持人既交陪又疏離的角色曖昧,有歡笑、有哀傷、有驀然回首,陌生的邊緣流浪者和社區信仰共同體,既交陪又疏離。
2019年圓劇團《悲傷ㄟ曼波》選擇國家劇院外面廣場搭台式帆布帳篷,密閉式的帳篷和周遭華麗莊嚴的國家級建築、高樓、川流不息的車陣,形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這一次圓劇團因國家劇院施工之故,選擇在木柵忠順廟廟埕演出《手路》,搭建半開放式帳篷,緊鄰廟方戲台。半開放式的空間裡,廟宇建築、戲台、週邊設備,也成為舞台之一。這次也承受了在人口稠密的都會巷弄的大型展演,所面臨的社區疏離關係下噪音的壓力,來看演出的多數觀眾和廟方沒關係。慶典或藝術表演都不再屬於社區信仰共同體,某群人的歡樂,可能是另群人的干擾。
如果1980末到90年代初期的小劇場,曾經找尋當代藝術如何從傳統民俗戲劇、陣頭、母語、歌謠中找到劇場新活力,經過30多年之後,仍有新世代前仆後繼。台灣政府對於母語與傳統民俗的長期漠視,偏愛功利取向的西式教育,讓寶貴的民俗藝術逐漸凋零。年輕世代和民間傳統越來越疏離,也讓想承繼與創新的藝術工作者,面對更多考驗與挫敗。林正宗導演與圓劇團就是在這樣艱困條件中,繼續堅持與發光的有心者。
不管是馬戲還是廟埕,都不是屬於藝術菁英的階級慣性,馬戲團是大眾娛樂,廟埕屬於信徒交陪。當代劇場使用廟埕這個場地,希望不是曇花一現,一去不返的演出,而是不斷演出,成為新展演據點。我希望台灣有更多的廟宇,也開始進入當代藝術,給予當代劇場表演者,更多贊助與鼓勵,讓神靈降臨在當代日常,進入未來。期待圓劇團不只是一次性的廟埕表演,而是遍地開花、各處巡迴的長遠,跳脫一般國家經費只補助幾場就結案的短線。祝福這個奇幻遊戲的變身劇場,夢境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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