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藝輓歌 — 圓劇團 X 法國 傑若・湯瑪士劇團《手路》
黃亞歷 | 發表時間:2022/03/31 11:14 | 最後修訂時間:2022/05/30 14:30
評論的展演: 圓劇團X法國傑若・湯瑪士劇團《手路》
首先開場:當手路變成了腳路。
原以為是來看手的路數,視線卻迎來無數個高腳行路。
或許應說,腳步牽引出了手的理路。
把高蹺踩踏為常步,本已為技藝,手的運動如身體的延展本能,近乎未曾停歇,彼此耍玩塑膠椅竹球、頭頂迴旋翻轉,變換陣式隊形,燃點火團於蹺身,雀躍歡心,躍入舞台。
這些熱鬧滾滾的,乍然而至的奔放,卻為觀者帶來複雜的疏離之情,青澀的穿著螢光色鮮亮裝飾背心的四個青年,全然投入於雜技耍玩的歡暢之中。
但觀眾一時還無法領略,應該怎麼笑,忘了能夠如何回應。
觀眾無法,因為對於鄉里的俗藝已然陌生,世世代代的遠離,堆累成遺忘的差距。
在城市間的一處供奉保儀大夫的民間廟宇忠順廟,此刻聚集著最多數的,可能皆是宮廟日常的局外人,當代表演藝術的局內人。
直到牛犁歌吟起,朦朧難辨的文言台語句,破碎的斷裂處任竹響板的節拍敲擊開,即便伍佰嚷嚷妳是我的花朵,也不易忘卻那斷裂的尷尬,徒留牛犁歌的韻聲餘韻令人不禁追念。
男主持人破題舞台正式啟動,女主持人一身俗艷入場,兩人一搭一唱回返秀場時空,開著工地秀、夜總會慣有的黃腔與攪豬屎,走音失準的音階飆唱「一樣的月光」,即使遠離了廟埕記憶,也忘不了「月光下一樣的我和你」。旋律與身體仍不覺中交互應和,鄉村廟埕酬神的歌仔戲、布袋戲、野台戲,聲光形影與俗常記憶的自然甦醒,庶民生活最底層與表層皮肉扣連。
(一對老外夫妻帶著小女兒看得目不轉睛,比手畫腳,不知興至何處?)
攝影|陳長志 照片提供|圓劇團
演出者阿寬的「專業」身體,劃破了一道線。
此線正落在現代與俗藝之間,是節奏的頓點與游移,彼此接合、糅撚了兩者,使其巧妙貼切的交相應唱、媾和,也是節奏與肢體的延伸——高蹺,挪移出節拍的多點停駐,同時將馬戲雜耍的動態瞬間凝結成筆觸,擦拭視覺而為聲色殘影。此時手路成為手掌腕臂的力量權衡,以鍛鍊性琢磨身體為直覺,在轉瞬的當下接應回返、持續演繹,同時維持獨立的美學狀態——或許是馬戲或雜技特有的,極其關鍵且動人的神攝時刻。
(阿寬不溫不火抑揚頓挫,高蹺如延伸的手腳肢幹)
二胡與電音幽然迭送,敘事性聲響的淹漫召引,飛馳的道具、踱踏的身體,與陣頭的範式扭轉消融於幻化的樂流,俗世俗事喑咽感懷。但感傷顯得多餘,瞬間秀場主持人吆喝幾句,一股勁便喚回現實的娛樂情境,沈重臉譜的神色也叫晶亮的流蘇所融化。原來,以往道街路旁的俗態紋飾、造型,不過是現實生活的戮力妝點。所謂的不入流、俗土,也即是不能不看,數十年不變再變、變而不變的,抽象又具體的在地面貌。
(舞台中的小舞台,專注凝視外的凝視,江湖走跳賣藥膏,怎麼都好看都厲害)
越是俗世化的透明,越教觀者無法抽離自當下情境。
所有舞台中象徵物,都作為從材質到生活實物之間最直白的指涉。塑膠袋的層層串接、拆離,田野乾草四散褪去,搖晃懸浮飄盪靜置。象徵不再象徵,指涉不再指涉。直喻極致竟成感傷。
因而當四個閃亮的雜技青年再出場,觀者必然理解也接納,那樣的生澀與不成熟,有了如此必然的解釋與理由。甚至要為了這樣的青澀認真,為之心惜,為之自信,又或者這樣的來不及成熟,成為了對於馬戲劇場的「專業性」最大膽的挑釁與自我審視;非專業身體借整體敘事感的浮酥及堅硬,令觀者著迷於節奏,鼓掌聲、應達聲、喧喝聲,深沈處更迭著塵俗憶往的,源自於敘事鬆散間暗湧的力道,身體與每一推演元素的相應合,解釋了無聲的消逝、生澀的磨練、迂迴不了的生活俗境,皆為必然。
抽開、融入,再回到野台現場,熟悉又疏離的混沌中,陳年回憶或當下鮮趣早已將時空多番轉換;腳踏車、機車、獨輪車往返交迴,塑膠椅疊放並置的幽暗隧道,仍有阿寬追逐著,及被追逐著的。音樂恰如其分地開展、收斂,盡情演出又百無聊賴地換置樂器,抽根菸。
馬戲已忘卻技藝,也為記憶所遺忘,戲謔詼諧褪去,眷戀卻瀟灑。
攝影|陳長志 照片提供|圓劇團
固然,人與人相互依偎的熱情氣氛,是舞台內外最不顯見又難能自拔的引力磁場。
雖既是看得有趣味、台式豪情逐一撩起,但人們也不會忽略,熱鬧背後仍有一深沈的嚴肅性不能僭越,在野台前後,與神交會、人神共處的當下,此一時刻是否能夠在此演出中被微妙表達出,而不僅停留於交陪共歡的熱情?酬神娛人之餘,陣頭(或馬戲)所歷經的在地變遷,在此演出中是否需要被更多提示與轉化?雖然在塑膠袋串串成束凜凜,青年們威嚴透現的目光裡能窺見一二,也似乎尚有被期待的空間。
對於演出構成的幕後,不免有些許疑問在於,本演出主題與法國劇團的細部合作關係為何?
圓劇團的過往演出《悲傷ㄟ曼波》、《狂想 · 洪通》中,將馬戲性質的片段性與瑣碎感試圖轉化為詩意,到了《手路》則明顯出現塊狀式的結構,這會是跨文化交融後的潛流形變,或是新形式的摸索?特別邀請 Jérôme Thomas 作為藝術顧問,從馬戲的發展史及東西文化相異脈絡的碰撞討論,可以理解其用心之處,但由法國作者主導馬戲設計,雖可反映出異文化的觀察或洞見,卻不免令人更加好奇,若由圓劇團自行編排的馬戲設計,是否會有愈加不同的轉化與深化?(而不僅是導演與設計間的共創關係)。
更因為馬戲設計是圓劇團的創立與實踐的核心概念,既可建構出獨立的藝術表現,亦為一道溶接當代戲劇與舞蹈的重要接合劑。因應當代馬戲的變化與跨地域 / 文化 / 類型合作時,也許應多加思考合創、分工與整體形式表達之間,其立基點與產出結果所引致的不同意涵與觀點。尤以本演出強調連結了台灣陣頭俗技脈絡、廟會與庶民餘興活動等,之於馬戲概念、身體劇場性間的關係,應需更多銜納於傳統與當代、在地與在地內緣的多層次探討與嘗試,賦予圓劇團在每一次馬戲(劇場)更強悍的實驗可能性。
即如團長林正宗所言:「我已經不再問當代馬戲是什麼,在地就是馬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