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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到底是誰的夢_關於四件作品的觀察(下)

孫平 | 發表時間:2023/12/31 23:59 | 最後修訂時間:2024/01/17 11:24

寫在年末,就再來一段音樂插播吧!(要跨年了,任性一下)

美國音樂人Bart Howard 在1954年寫了一首名為《In Other Words》的歌曲,是他為小酒館客人依偎慢舞時刻所編寫的柔美樂章。它的曲風甜美,和弦優雅,節奏深緩動人,各家樂手詮釋了多種演唱版本,並開始以《Fly Me to the Moon》為記憶名稱被傳誦。直到10年後,爵士唱將辛納屈(Francis Albert Sinatra)和他的唱片製作團隊,調整節拍和重新編曲,讓更有搖擺風格的版本在大受歡迎之際,還真的伴隨著人類登上月球。

這首經典名曲也時常被選為影像作品的配樂,每當音符飛揚,我總覺得心被放大了而充滿力量。直到《魷魚遊戲》在近期顛覆了這份感受。

這部控訴韓國貧富差距困境的影集,在劇情首次的殺戮時刻,配上了《Fly Me to the Moon》,畫面穿越生死存亡的遊戲,飛竄四濺的是喑紅的鮮血;樂音迴盪悠揚,對照著屍體一一倒下時的痛苦面容,控訴著社會不公的殘酷。這個痛苦的遊戲,在串流平台上能一戰成為國際知名的作品,本身也是內容產業另一種競爭遊戲的勝利。而這場遊戲的戲劇張力實在飽和,音樂啟動高反差的情緒連結,讓荒謬成為劇作的基底,創作群轉換藝術語彙的運用技法很到位。

轉換這個詞,常會在討論藝術創作的時候用到。有時候用得巧,美好如幻夢;有時候用得妙,也可以是場很深的惡夢。編舞家賴翠霜的《百態人。人平等?》,則轉換了階級遊戲成為社會體制遊戲中的遊戲。帶著大家玩向一場近似夢靨的掙扎與拼命。

這件作品來自編舞家的雙年計畫,第一年是以「展中演、演中展」的想法,在臺灣藝術大學的美術學院工坊空間,進行結合遊走式與參與式概念的創作實驗,並期望藉由展演合一的可能性,讓觀眾更加沈浸於作品的提問。計畫發展結合了對於移民、職業與階級關係的觀察調研,關懷著不同族群在社會結構中的邊緣位置。這樣的實驗命題與動機,延續著賴翠霜過往的舞蹈創作脈絡,她總是看向社會黑暗的角落,試著為他者發聲,或者,提出嚴厲的控訴。

因此,今年的《百態人。人平等?》突然間讓我看到「大富翁」的遊戲空間時,我第一時間有一種錯亂,並好奇遊戲將會如何進行?到底這麼嚴肅的賴翠霜,會怎麼延續來玩這個計畫,以及玩她的舞蹈表現呢?

這是場肉搏戰,結合舞蹈與戲劇的拼鬥,表演者扮演著不同資產階級的玩家,要在遊戲主持人和助理的協助下,甩骰子走向各種設定,將身家財產做為賭注,爭取翻轉生存地位的可能性。為了扭轉本來既定的人生,每一位表演者們,甚至是主持人與助理,都決定參賽擲出自己的未來。

賴翠霜舞創劇場|攝影:劉人豪

除了有大富翁本來遊戲形式裡就有的「機會」與「命運」翻轉,編創還加上新創轉化了規則,引入了「實力」的競爭。有別於其他跳走格子黏著在舞台上方,「實力」區塊設定在前五排的觀眾中間位置,更像是一個近身搏擊的擂台。作品內容交錯著遊戲的實況主持,以及參賽著沈浸於競爭挑戰競賽裡的身心失調;結構是演出一段遊戲點數下注變換的機運,再接一段以肢體舞蹈企圖抗拒的的生命困境。每次的孤注一擲,都是為了扭轉乾坤,作品從剛開始的喜劇氛圍,漸漸走向被陰影籠罩的無限循環裡。現場的我們終將逐漸在遊戲裡明白,實力無法保證成功,機會和命運也和無常相連。

編舞家在肢體困鬥的拼搏篇章裡,以極大的動作拉扯幅度與氣勢調度,將肢體的張力帶出苦痛無奈;身體每一道弧線的揚起或陷落,是不得放棄希望的最後掙扎。這些舞蹈表現在作品結構裡雖然僅佔有一半的篇幅,但還是點出了賴翠霜的舞蹈編排特質:躍升與墜落的身體從不直指超脫或是沈淪,能量要用盡到最後一口氣才能看到命運的無情。

賴翠霜舞創劇場|攝影:劉人豪

在光影明暗之中,希望從未真正熄滅,惡夢似乎還會醒,燈亮起的時候都還有改變人生的可能,即使社會裡系統性的問題,或許已然固化。我不確定大富翁黏著於地上的遊戲隔線,是否比喻著這種難以推翻的系統僵局,但演出時的背景畫面,永遠都有這些白色搶眼的線路方格時,作品的形上力量或象徵性語言,似乎會被受限其中。

《百態人。人平等?》挑戰了編創對於戲劇元素的掌控,這或許是未來還可以再深度思考的部分。即使舞者們已經很穩健地在傳遞詞意情感,但這件作品的口語表達質量具有關鍵性的影響;聲線的表現收放、或口白的氣味拿捏,依舊是另一種專業的考驗。這不只是舞蹈劇場的藝術表現,也融合了真正結合戲劇表演的企圖心,或許在拓展專業力度掌握之時,讓團隊裡有戲劇指導的加入,也能拓展表演者和編創的更多表演靈光。

尋不著答案的遊戲


在經過了多樣的展演模式實驗後,賴翠霜回到劇場繼續思考,如何以《百態人。人平等?》翻轉遊戲規則結構,透視著無奈也無解的社會階級問題,繼續讓肉體深抑的撞擊與摔墜成為控訴。即使遊戲參與者們和觀眾,到最後都失落地被生存困頓碾壓,但那一份共同的凝視,依舊凝聚了難言之傷與關懷的力量。而文末最後想提及的遊戲,則是純然在意料之外的莫名驚喜,來自《野台羅摩》的觀賞經驗。這件作品歷經了約莫三年的東南亞田野調查,並累積了驫舞劇場陳武康和泰國克朗淳舞團藝術總監皮歇・克朗淳(Pichet Klunchun)近年來合作的默契,試圖以印度史詩《羅摩衍那》為發展作品的參照軸線,追尋神話故事的轉化,如何反映文化的流變。

《羅摩衍那》代表之意為「羅摩的漫遊歷險」,從羅摩的一生經歷的各種故事情節,看到當時的常民生活、信仰發展或社會觀念形塑。這段歷險在東南亞區域經過不同國家的傳頌洗禮,衍生不同的觀點和情節變化,並從其中窺見各種多樣價值思維和傳承意義。它的影響深遠,我們可以在柬埔寨吳哥窟的浮雕壁畫、印尼的舞蹈發展或是爪哇的皮影戲演繹,乃至於中國的《西遊記》中,看到《羅摩衍那》滲透在各種藝術領域裡。

驫舞劇場|攝影:陳藝堂

兩位藝術家並不試圖在《野台羅摩》裡,重新敘述史詩浩然的宇宙,或是分析各國文化互相激盪後的變形樣態,而是將他們在各地與大師習舞的領悟與疑惑,融入作品裡,並藉由讓觀眾現場提問的方式,與他們產生互動,創造另一種尋找問題回應的解題關係。

表演從似舞非舞的狀態中開始,有說書,有身上的藍色布裙的反覆摺穿,有神祇世界的真空或靈動,或並在陳武康以手勢提示可以發題的時間點,讓觀眾提出問題。問題沒有具體設限範圍,但提問後也沒有文句的回應,我們無從得知問題是否透過接續的表演素材被間接回應。各種意涵似乎都是開放的,可以由觀眾自己詮釋。

我覺得有趣,因為這很近似一種猜謎/解謎的過程。答案可能並不存在,表演者也沒有限定的觀點。而這樣的提問與自行解謎的過程,讓我想到了一段偈語,據說這是佛陀在菩提樹下悟道後的想法:

深寂離戲光明無為法,吾已獲得甘露之妙法,

縱於誰說他亦不了知,故當默然安住於林間。

總覺得「默然」一詞,英譯的silent,或許就是一切的解方。《羅摩衍那》從表演、舞台、燈光到聲音設計,都回應了一種妙法難以言傳的神奧。沈浸在這個有趣的關係互動中,作品彷彿是一道文化長河,無論是著衣日常,蠟燭獠牙、火光生滅,土塵揚散,或是作品最後兩隻猴子的野形奇舞,都是「亦不了知」的可能。想像無所不在,神話得以持續獲得新生的力量。我也很享受在這份不打妄語的開放性,讓舞蹈探索之旅,可以成為好奇漫遊的童心,再次滋養傳統文化或當代藝術的內在力量。這是最不接近既定遊戲形式的的作品,但它充滿野性,成為可以體驗文化的另一種可能。於是,我並不企圖去分析它的舞蹈元素細節,而是想沈浸在這份開放裡,繼續感受「默然」的在與不在,舞或不舞,答和不答,安住停留在這片野魅趣味之中。此外,我也很珍惜作品記錄影像裡,兩人最後的一抹微笑。那是作品第一階段在紫藤廬呈現結束,兩位藝術家退場在人行道遠方時,如釋負重的淺笑。在這件作品裡,總覺得一切的遊歷,最終並不求得道,而是放下對於理解或分析的執著,讓神秘繼續成迷,神話是謎也是解答。

驫舞劇場|攝影:方妤婷

最後,因為文章上傳在歲末的倒數氣氛中,腦裡又傳來了一首櫻桃小丸子主題曲歡樂的音樂,想一起遊戲,或跳舞-

「有什麼,做什麼,大家一起來跳舞。從鍋子裡看到,印度來的老爺爺登場。.... 霹哩啪拉,霹哩啪拉... 那個小孩,這個小孩一起來,快快跳起舞吧!從電線竿的斜影中,搞笑藝人登場!」這是日文版的歌詞,讓我此刻腦中都是歡快跳舞的節奏。

願這份跨年起舞的單純喜樂,能成為生活裡引領希望的節奏,而遊戲永遠可以是翻化生命活性的契機!祝福大家新年快樂!繼續遊戲繼續創造自己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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