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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靈棲息的殘骸之上_《 逆斷口》

孫平 | 發表時間:2023/11/22 22:39 | 最後修訂時間:2023/11/24 16:15

評論的展演: NTTxC-LAB 葉于瑄、鄭道元、蕭育禮《逆斷口》

走進傍晚寬敞開闊的空總C-LAB,再鑽入美援大樓有點窄而斑駁的演出空間後,映入眼簾的所有物件裝置和表演者,竟都讓我的感知系統,有一種鬆了口氣的莫名舒張。眼前的世界,帶著各種物質未知的能動性,從機械裝置、表演身體到聲響素材,都是緩慢啟動的狀態。他/它們像是化外之物,沒有指涉,低限地存在;分別佔據著不同空間位置,共在、共存,但未必互依共生。

《逆斷口》是本年度聲響藝術節裡,分類於舞蹈聲響系列的作品,由臺中國家歌劇院與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共同製作。團隊經由不同的合作契機,慢慢串起了以肢體編排的葉于瑄、聲響創作的鄭道元和裝置設計的蕭育禮三人為核心基礎的創作實驗。除了鄭道元是較為實驗藝術圈所熟知的藝術家,現場表演或聲響裝置已多次發表於國內外藝術節,葉于瑄和蕭育禮則是近年剛完成研究所學習的新一代創作者。然而,在表演進行的當下,除了聲響演出是游刃有餘的掌控外,舞蹈肢體和機械裝置動態的呈現,也都純粹而持重,不顯青澀,凝滲出獨特的美學質地。以中小型的作品規模來看,成果的特質幽微而秀異,或許來自於製作階段各種資源與力量的充分整合運用。

NTT x C-LAB 《逆斷口》|攝影:歐珀豪

作品名稱《逆斷口 Re-fracture》並不帶有理解作品的直接功能,比較是一種意象的選擇,倒是副標題「關於斷裂面與不連續點的研究」,讓我對眼前瀰漫晦暗詩性的空間,有了關於科學的想像。表演場域是由一個走廊串連起左右展間的循環空間規劃。走廊中間是實驗聲響藝術家的工作區塊,走廊前端和後端,則各有通向兩個展間的出入口。空間並沒有指示作品欣賞的順序,觀眾可以自主穿梭其間,選擇想要欣賞的時間順序或停留長度。兩個房間也同時有作品各種推進的些微變化,沒有主/副場地的區別。

此外,這個量體些微對稱的平行空間裡,有些不對稱的佈局:面對聲響藝術家右手邊的空間,開場時有一位表演者,以及三件機械裝置;左邊的空間,則有兩位表演者在對應著彼此,沒有機械裝置。簡單來說,主要聲響的素材流動最能穿越各種空間,是包覆和引領觀眾感官的表現元素。機械裝置和舞者的表現,則會因動線與視線的角度變化或空間切換,由觀眾自行編輯剪接成個人化的排序內容。空間裡留白的佔比適切,觀眾幾乎都能移動自如地找到可細觀的欣賞視角。於是,我得以將自己放鬆安置在這份持續流轉的體驗裡。一開始覺得空間有點類似蟲洞被2D化的圖示,後來,倒隨著機械裝置的轉換和舞蹈肢體的演出,更讓我感受到像在持續變化中的考古遺址裡,跌入了另一個未知的夢境。

不過,這裏的考古夢境,並非是超現實繪畫夢境的綺思夢囈,它比較像是透過哲學家巴謝拉 (Gaston Bachelard)所觸視過的詩幻空間。創作者們如同巴謝拉一般,走在科學和詩學的邊界上,勾勒書寫著他們對於世界樣態的美學感知。這個考古場域並非關於特定文明的探索,彷彿是挖出了不知名且頹圮的建築基地,一個尚未被定義就走向衰敗空間。

NTT x C-LAB 《逆斷口》|攝影:歐珀豪

在這視線幽暗的幻夢中,那些不斷變化的物質痕跡,因為尚未被定義,於是更像是概念性的建築元素,如同意指著尺度、肌理、向量、物件組構、接合支撐元件或路徑動態學般的各種思維痕跡。其中,機械裝置或表演者的動態設計,以及機體/身體的變形作用力,更讓我聯結到關於生物結構學的想像。夢境空間裡這個未被真正完成的建築體,以殘骸般的樣態生存著,帶有近似生物結締組織的靈動性,彷彿空間本身就是一種生命體的存在,吸引著我必須以考古的精神進入其中。作品難得之處在於以首尾明確的時間結構,拆端出如幻似真的斷裂與殘碎。那些同時產生鏈結力量與解構量能的片段,非常貼近節目單中「以肢體型態引導意識殘像,由機械裝置卸除框架型態,從聲響思維揚棄線性思維」的美學技術目標。

於是,《逆斷口 Re-fracture》並不是提供我們一個已整理完備的考古現場去欣賞。它創造了一個特定的關係:觀眾本人必須是進行美學考古工作的探險者,觀眾的詮釋意願就是考古挖掘的執行。若帶著這樣的主動意識進入作品的空間裡,就能自發地從各種物質痕跡中,感知各種殘骸可能指向的意義。即使意義本身是極為斷裂的,但當破碎就是本質,碎裂元件之間無須進行拼合,它潛在的意義將屬於無指向性的詮釋,甚至是詩性衍繹的賦權。於是,基於這樣的感受,我觀察到《逆斷口》有別於絕大多數藝術作品所希望建立的一體感(Oneness),反向守護著對於分裂狀態的堅決,讓作品沒有為了統合而妥協。當觀眾「執行」美學上的考古工作時,一部分是關乎藝術素材的探勘,更主要的一部分,是在感知創作者各自面對裂解的技術與態度,如何混變成為一種現場演出的生靈存在和共在。

NTT x C-LAB 《逆斷口》|攝影:歐珀豪

有別於亡靈與殘骸時空的共存,《逆斷口》是生靈與殘骸考古的現場性思辨,試圖從人文主義固化而衰敗中的思維裂縫裡,尋找讓各種歧異提問共存的對應關係。這群藝術家們所專注感知的「斷裂」,不是一種停滯的或定型的生命狀態,而是透過肢體、機械和聲響三種媒介,以物質衍生、分解、脫離、游移或滲透的過程,去展現殘生的信念。以舞蹈來說,那些肢體的纏蔽、折翳或潛顯的動勢,是時空結構扭力具有韌性又弱陷的共存;身體轉變的過程,彷彿是作品的軟組織,最難裂斷卻意志堅決的持續撕解著肉身肌理。肢體動作細節的發展,像是某種生物皮膚組織的應變力彎曲形狀。這種生物皮膚組織和織布非常相似,具有材質力學的異向性(anisotropic)特徵。異向性材質通常是非常有機的,具有較高的收縮幅度,如同木材或布料,而表演者的動態變形與組架過程展現給我的聯想,就是這種有機組織的潛變樣態。身體變化不是為了完成肢體形式語彙的發展表述,而是成為作品意志潛變中的材料或質地。

在肉身的質地性存在之外,聲響元素是另一種關乎時空的荷載力道,為了作品關鍵而不可見的力學關係而存在。雖然它是聽覺的感官連結,我卻認為它更像是考古遺址裡曾經存在的結構樑柱。仿若一種精神性的結構。它的荷載力道,又因為音場控台置放於作品中心走道,讓我更認為它既像是兩個展演時空之間的彎曲中心(center of flexure),也同樣是壓力中心(center of pressure),屬於那種建築樑架或飛行器機翼上承受的單點荷載(point load)。雖然聲響表現是充滿著鑽竄意圖的潛流,但力道也具有穩凝在此荷載點的堅定。於是乎,聲響元素從未真正裂斷,它處在作品力學裡斷裂壓力最高的集合點。聲響音場持續震動,以做為裂斷的危機意識存在著。

NTT x C-LAB 《逆斷口》|攝影:歐珀豪

如果肉身是一種關乎裂轉的潛變意志,聲響屬於震動崩裂的危機意識,那麼機械裝置則是一種裂斷中的殘生意念。創作者分別以五金材料、工程塑料、木料或機械元件等素材,去構組拼裝成某種近似有機生物的動態裝置。但這些裝置並非為了仿生而存在,它沒有幻想著欣欣向榮的生命力;物料在演出中的生變與變身,是一種奄奄向殘的意念展示。這樣的向殘狀態,才是它們以意念形式存在的真實力量。這種向殘或許就是人類的向榮,殘榮並非二元對立而是孿生,本源同樣是存在意念的質性思維。它們同時也很像是作品概念的器官化作用力,在裝置持續走向殘敗的狀態時,宣示著作品本質裡的自我懷疑與末世批判。裝置每一處每一角的碎裂、崩解或殘行,都是意念的低語宣示,而非喃喃自語。

於是,身為考古者的我,在與作品裡的「生靈」共處了這段時間之後,反覆尋覓著這片遺跡可能的身份。這並非藝術討論上的必要,而是一種考古者的莫名執著。這些殘骸碎敗的遺跡,加總上這份執著,最終將我帶向了一個建築世界的幻境。我彷彿看到了建築史曾經出現過的「步行城市 - Walking City」,那個來自於建築師赫倫(Ron Herron) 的紙上幻夢,也歸屬於當代建築發展上極為迷離的實驗圖像。《逆斷口》似乎像是這個步行城市的概念遺跡,但也不只是概念的物質性展現。作品裡各樣的建築質地殘裂地呼應著巴謝拉的詩學寄託 -「要從形象千變萬化的細節中,抽離出詩歌想像力的突變行為」。它們在裂斷中持續變化分解,直到幻生成靈。

NTT x C-LAB 《逆斷口》|攝影:歐珀豪

我決定在此將這個考古時感知到的生靈存在,寄託在這個前衛建築遙遠的殘碎記憶之中。這份考古遺址對應的歷史文明,或許是人類在二戰後對於生存時空發展的殘念奇想,也是建築概念裡最具表現性的靈光乍現。它未能真正的被付諸實現,但這份概念給予的啟發,間接影響了當代美學裡的某種集體潛意識。最後,穿越那些斷裂的殘生遺骸,我睜開雙眼走出考古者的夢,並為了安頓遺跡裡的生靈,找到一小段文字作為祭品,以此做為這篇觀察書寫的終點:

「冥界是幻想家的樂園,他們在此處發現一片無涯的土地,可供他們任意定居。沉郁的氣息,無稽之談和寺院中的奇跡,使他們不乏建材。哲學家描繪其梗概,而又改變它,或是屏棄它,如他們的習慣所為。」 _《通靈者之夢》 ,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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