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到底是誰的夢_關於四件作品的觀察(上)
孫平 | 發表時間:2023/12/31 23:57 | 最後修訂時間:2024/01/17 11:20
小時候有一首流行歌曲,名叫《一場遊戲一場夢》,是男歌手王傑最紅的一首歌。那個時候涉世未深,不知道歌詞指的遊戲是「愛情」,也不知道愛情可能是一場「遊戲」。但這首歌紅遍大街小巷,可見經歷過愛情的人,都領略了這種遊戲的深奧。但我當時比較好奇的是「夢」,因為我總是在夢裡很開心地玩各種詭異的遊戲;也常常在玩得很盡興的時候夢就醒了,遊戲嘎然停止。
小時候總希望遊戲不要停。但長大了呢?
如果,談到遊戲,你最快想到的是什麼遊戲?
你最享受的是什麼遊戲?
你最害怕的是什麼遊戲?
年末這一季看到了許多表演和遊戲有明顯或隱約的關聯,讓我腦海裡一直盤旋著這首歌。在累積太多觀察驚喜後,決定先選擇其中的四場遊戲,試著從不同的編創手法裡,探一探作品裡有沒有夢?或者,那是創作者的夢還是我的夢?
第一場遊戲開場,必然選《Game On》,它的名稱和力量,就是這篇文章不得不開玩的主因。
這件作品由桃園鐵玫瑰藝術節媒合了6位中興國中舞蹈班的學生參與,加上5位專業舞蹈人,對一件中小型當代舞蹈作品來說,算是頗為熱鬧的編制。但這件作品的熱和鬧,可不止於此。《Game On》以舞蹈既是磨練學習也是挑戰競賽的趣味感貫穿全作,舞者又跳又演奔走聚散在舞台上和部分觀眾席區表演,觀眾則是要追著他們遊走,一起心跳蹦蹦喘喘地近身欣賞這些肢體訓練裡的嚴格考驗。
代藝室|攝影:王弼正
舉凡參與過這種和學生一起演出的作品,就知道編創要拿捏好全員表演技術的力道展現,是非常具有挑戰的。編舞家劉奕伶讓《Game On》有競爭也有合作,爭的是如何跳出肢體訓練細節裡的技術精準到位,合的是如何共同呈現出舞蹈表演裡藝術元素的魔幻整合。每一個表演者都必須拿捏好真跳假演和假跳真演之間的奇妙合成,在亦真亦假的虛實中,讓觀眾看到表演藝術從學習訓練、超越技巧,打磨意志到手腦並用的挑戰過程。
而且舞蹈不只芭蕾,台灣在地的練習也包含了轉手巾、甩彩帶、揮水袖和耍刀劍;身段肢體技巧要有,氣勢不能少,神韻更是缺不得。觀眾看著那些操練打磨的艱難才剛開始有些揪心,突然間舞者們卻哄堂大笑,原來他們吃苦吃補已然難分,總能在鍛鍊之中找到樂趣。在表演的成就感背後,《Game on》也讓你看到幕後工作可能的霸凌與欺侮、必要的自我武裝,以及自信心的崩毀或重建。有些練習看起來是一起玩遊戲,擠眉弄眼很歡樂,但它只是嚴格的另一面,技巧練不成是一翻兩瞪眼,吃不完兜著走還會被懲罰!作品呈現出表演背後訓練的艱辛,戲謔的風格之下,可以看到無論成人或學生舞者,都是這般深深熱愛舞蹈的。觀演方式讓我們非常近距離感受到技術養成的酸甜苦辣,在一段很折騰的篇章裡,咒罵聲沈重又虐心,我甚至看到幾位觀眾低頭抹去淚水,心疼不已。其實也還有幾位觀眾不敢逼視,轉身在舞台邊緣若有所思徘徊著。
我想舞者們在從小到大的訓練裡,甚至是表演者的職場生涯中,也是這般默默地吞下或抹去淚水的吧!遊走的演出不只是舞台空間的切換,也映照著表演人生心境的變化;熱愛舞蹈未必代表能撐過台前幕後的殘酷考驗。心理素質和身體技巧的成長,有自己的努力,也有團體的扶持,競爭或是合作,放棄或是繼續挑戰,有時也在一念之間。
代藝室|攝影:王弼正
《Game On》是一件小巧機靈的黑色喜劇,遊戲底下包藏「禍心」,意圖使人更愛舞蹈,最好是深陷其中。尤其在作品後段的一組群舞裡,選了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讓觀眾看到表演組構的流暢扣接,是分秒計較的精準度演練。不斷重來再重新開始又再來一次的練習,是耐力考驗,是身體要會思考,更是頭腦也要能表演。整件作品架構單純,專注在如何呈現出一個表演者以及一件作品,幕後從身體鍛鍊到技術執行各種層面的打磨;形式力量發揮地很透徹,內容思維單純而活性飽滿,是舞蹈但每一個舞者都演得很自在,非常進入作品的角色裡,演好了自己的專業,也演活了玩家的專注。除為此外,編舞家不好為人師,在是遊戲也是競賽的概念裡,帶觀眾體驗On了就義無反顧的表演者素養。無論這件作品是不是一個具有教育推廣目標的委託製作,《Game On》學生舞者眼睛裡動人的光芒,還有專職舞者能跳善演的恰好詮釋,都讓人印象深刻。
如果在《Game on》是讓我追得有點心慌又心跳加速的狀態,那麼《R》看起來就是觀眾能「一派輕鬆」到不免自我懷疑的情境了。這件作品由C-LAB臺灣聲響實驗室和法國IRCAM共同製作,媒合了編舞家田孝慈、林祐如和音樂家林梅芳的合作。演出場地雙面台的觀眾席之間,有一帶狀約20公尺的藍色跑道,兩條白線切為三條賽道;空間氛圍理性,寒色的光出奇冷靜。這裡不帶有一絲運動賽事的激情氛圍,更像是科技實驗室裡的生物測試空間。
觀眾之所以輕鬆,是因為我們很快的就在開演後,理解了這件作品的表演強度,是往運動選手等級去追高的。兩位表演者必須在賽道上一直跑,前後位移,精神呼喊,專注凝神在精準對應彼此的呼息裡。這樣的重複無限跑動裡,舞者肌肉膨脹充血,手腳關節有工業化機械的鋼鐵意志力,雙眼盯往前方...,直到他們成為時空運作的關鍵推力。
C-LAB臺灣聲響實驗室|攝影:林俞歡
節目單裡提及創作團隊以肺炎疫情期間的兩個運動賽事,2021年的東京奧運與2022年的世界盃足球賽,作為思考世界運作暫緩停擺與重新啟動的靈感。不過,疫情對於舞者來說,從日常鍛鍊(鍛煉)身體、排練舞蹈,乃至於表演工作的模式,也是天翻地覆的衝擊。除了呼吸運氣與肢體動勢的緊密狀態,開始滲入看不見的恐懼;表演在呈現與觀看瞬間,那份微妙的現場性連結,也發生了感官變化,刺激了藝術形式的未來思維。
如果說,現場除了是見證與觀看,也包含了關係的建立,那疫情勢必扭轉了這份關係的模樣。就運動賽事的層面來說,觀看是在鼓舞騷動間,共同見證超越身體極限的原始慾望連結;那麼舞蹈現場的呈現與觀賞,還內含創作者的表述欲求,藝術詞彙的溝通傳達,肢體語言的建構琢磨。
搭配著開場環境聲響的驅動,一邊覺得自己坐在這裡太鬆了,甚至這樣觀看著表演者流汗喘氣,都會有罪惡感。那運動中的雙腿,跑得是身體的完美操練、意志的極限控制,甚至,是生物為了存命的競爭演化。跑者牽動著我的凝視,彼此的關係在某個瞬間,因為賽道狹長造型與視線移動,使觀看慢慢變成了希區考克式的滑動變焦鏡頭(Dolly Zoom),不安焦慮緩緩蔓延。
觀眾的親臨共感,見證各種欲求與目標的可能性或有效性。恰巧疫情間的東京奧運是史上第一次沒有觀眾參與,而世足賽是疫情爆發後第一個恢復正常運作的大型賽事。從競賽影片有無觀眾的氛圍差異,就能發覺現場性官能連結的魔性力量。而《R》選擇了用非常低限主義的方式來表達這種魔性。觀眾看似是賽道旁的見證者,但隨著作品發展後,我們並非只是觀看比賽,也凝視了練習過程,並見證了競爭概念的技術操演,成為超越身體心智瞬間,意念通道裡的慾望力量。
若從滑動變焦鏡頭的凝視觀看關係來說,《R》像是用表演者和觀眾的看與被看,具象化了攝影紀錄的方向(方位)、滑動推拉的速度,以及攝影機鏡頭的焦距。而推動這些變化的除了表演身體與觀眾雙眼,也包含了看不見的音場元素。聲響與音樂設計對於時間的變化非常敏感,近乎也是另一種魔性的執著,聲音變化很像是最希望操縱這個變焦鏡頭的關鍵呼吸。這股力量非常強大,也讓感官連結更加沈浸,並影響了光影與影像設計的綜合效果。
C-LAB臺灣聲響實驗室|攝影:林俞歡
作品約40分鐘的篇章,乾淨俐落,而且變化層次非常豐富。尤其在後段舞者開始偏離跑道,從跑步的執念切換到肢體的舞動後,表現的向度又再次開展。但真正驚艷的不只是舞者身體力道,而是舞台設計的巧思。賽道上鋪墊材質開始鬆動,讓舞者滑移腳步的軌跡呈現出身心演變的混沌,隔離期間只能低度操練的身體從內爆走向外爆,低限到爆炸之間,賽道碎裂分解,我們的凝視軌道消失了,卻也才是真正恢復生活常軌的重生契機。
無論是《Game On》或《R》,都以單純簡潔的概念形式為基礎,顛覆了遊戲或競賽的趣味,把鍛煉近乎是種折磨的苦痛,或是成就感背面那種身體官能的爆炸能量,在壓抑與宣洩,呈現與凝視的共感裡,進行了主被動關係的重組。我們的同在見證是一種關係,是一場遊戲,也是屬於魔性力量的夢。在這場夢裡,有奇幻的歡笑、有淚水和孤獨,甚至還有病毒與心魔,而真正的考驗,是在夢境裡也可能不忘鍛鍊自己的那份意念。那或許才是最詭異的遊戲吧!
(下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