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回返《在消逝之前,能不能喜歡我?》的儀式,敲開光
孫平 | 發表時間:2023/10/30 23:41 | 最後修訂時間:2023/11/06 17:55
評論的展演: 《在消逝之前,能不能喜歡我?》
進入年底最後幾個月,開始整理手邊許多展演活動的文宣品後,部分資料進入了紙類環保回收的桶子裡。至於許多特殊板型切割設計的印刷品,使用了非常厚實的精緻材質,不忍棄置,就先拿去讓孩子利用,試著延長這些物品的壽命。然後想起這陣子滑手機,看著很多展會活動美照和佈置,不忍唏噓,那些博覽會的展場裝置硬體,在短暫的活動壽命後,又將流落何方?
雖然藝術相對於製造業,是所謂無煙囪的產業,印象中應該是較無害於環境的;然而,當藝術圈的我們認真思考永續、心繫環保和關心環境的時候,其實還是會嘴軟的。台灣許多的展演活動只有一次性的呈現,相關物料即用隨丟或拆卸報廢的成本又比較便宜,一檔記者會、宣傳活動、展覽或節目結束時,其實使用了比想像中還多的資源。從物流、運輸、印刷到館所空間營運等等,碳足跡的製造很容易被忽視。也因此,企圖從製作或創作生產端,就開始思考節能或環保的實踐,其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糾結於這些問題時,腦海裡浮現了作品《在消逝之前,能不能喜歡我?》的呈現畫面,喚醒了我當時欣賞後的疑問和思考。
畢竟當前永續的概念,已經成為全球藝文場館相當關切的重要關懷,身為藝術圈的一份子,我們很清楚這個領域在物資的使用上,的確有許多可以更謹慎應對的地方。許多的跨國論壇內容,或國際合作模式,都更快速地走向環保技術面的實踐或實驗。而《在》的呈現,也就是台中國家歌劇院以「綠色創意.永續實踐」為命題,徵件獲選後所發展的實驗創作。
在這次的創作實驗裡,編舞家和中興大學材料科學與工程學系合作,藉由不同的電力生成模式,為表演過程減省近五成電力消耗。這些電力的生成,有些與表演者舞動身體時的動態有關,有些來自打擊樂器演奏時的敲擊。演出裝置的表現性,大致是接收表演者即時動態互動產生的資訊後,再生為光影圖案的成像變形,或燈光明暗細節的亮度轉化。表演者或是觀眾肢體一起互動時,身體的活性,和視覺感知產生即時性的連結,透過各種大小裝置的佈局,創造出某種遊戲式的歡愉,也製造了電能。
台中國家歌劇院 新藝計畫 |攝影:Cherry Wu
穿梭在歌劇院凸凸廳的觀眾,彷彿共處在沒有時間指標的石穴裡,我們穿透了想像力,讓原始和文明敲擊著彼此;在某些電光閃爍的瞬間,我幾乎相信著:二十一世紀的我們,熟知用火,已知用電,並活在下一步能創造出時空切換的科技,來解決生態的浩劫。像電影《天能》裡一樣,相信人類掌握著讓命運逆轉的契機。
是的,人類如此世故,又萬分天真。對這個一方宇宙,也還有如此深切的依戀。看完作品之後,我被某種朦朧的希望召喚出很原始的滿足感,並理解了創作團隊如何將環保永續的關懷,與作品的命題用字相聯通,明確感受到其中的感性之處。多麼希望生態危機棲居在洞穴黑暗的弧線邊緣,不是為了吞噬我們;危機或許只是一種業果的存在,目睹著世界消逝之前,末日派對裡擊掌歡跳的人們。創作團隊在凸凸廳大約切分了四到五個的裝置呈現區域,彼此之間沒有邊界限定,並提供可自主調度觀賞視角的空間關係。由開場偏「展示性」的互動表現和理解引導,再慢慢疊砌出更具有「儀式性」的演出節奏;演出過程中,屬於創作團隊反璞歸真的特質和初心,讓觀眾樂於參與作品的互動,並協力創造出單純卻具有力量的聚合感。(我參與的場次,觀眾互動的狀態讓人驚艷)
台中國家歌劇院 新藝計畫 |攝影:Cherry Wu
返璞歸真四個字,不只呼應新生代創作者的發心,也指向了作品軟硬體發展的階段性狀態,並貼合著團隊跨界合作經驗的發展深度積累。關於跨界合作的挑戰,普遍來說,在於技術形式運用和藝術語彙創造之間,需要投入足夠的時間,理解彼此領域表現性的基礎,才能進行表現形式語言的發展、進而搭配編排,產生對話撞擊或意義轉化。從作品現階段的發展看來,當演出開端尚未充分進行情境想像的勾勒或鋪陳,便安排了裝置應用的互動示範,引導觀眾快速理解肢體動作與光色明暗的即時反饋關係時,表演者的演出,就會比較趨近技術的展示,排擠了讓想像力著陸連結的機會。所幸,接續著的互動過程裡,第二件裝置微光的起滅,跟著手搖發電器的驅動聲響聽覺,悠緩穿越在低明度的空間裡。光點明滅之間,視覺的有限性讓稚氣的示範篇章轉入幽微的未知探索裡,觀眾的感知想像與詮釋空間得以被釋放。這個篇章雖然短,但內斂的時間感,搭配著聽覺游移的空間感,為作品墊補上一道形成意象的路徑,也讓觀眾的感知可以稍微發揮自主性。
此外,作品裡舞蹈表演者的動作設計,選擇脫離了舞蹈肢體的語彙建構,而被轉化為引渡某種技術祭儀的守護者行動。表演者即使揮舞著身體,也都比較是為了完成以「動態制電而裝置發光」的目標,成為觀眾移動之間,視線關注的中心並完成「節電」的基礎任務。除了實用性工作的執行之外,舞者和觀眾的互動之間,在舞蹈編排表現上,似乎還有更多發展的可能。這有賴於編舞家肢體語言特質的建構,如何能從倡議功能的驅動行為,平行發展出較為個人化的動作詞彙,讓任務行為執行和肢體動作表現之間,找到互為啟發和連結的感性肢體素材。畢竟藝術的創新與深度,來自於個人化語彙如何和普遍性的理解,產生意料外的美學花火。值得肯定的是,肢體動作設計的形塑與節奏調度裡,已然飽含著濃厚的社會關懷,而肢體語彙的意義探索或深化,未來是值得讓人繼續關注的。
台中國家歌劇院 新藝計畫 |攝影:Cherry Wu
直到作品最後篇章,在打擊音樂的通力合作之下,終於使一個小品框架之作,展現了較為大器的格局輪廓與強大活力,輕快俐落地串連起舞蹈與音樂表現的基礎驅動技法,轉化綠能介面的互動模式,成為銜接藝術與科技共同召喚未來願景的有機質地。各種領域之間的對應,最終是聚焦在力量的直覺撞擊;那種手來腳也來之間無所畏懼,以最單純的張力疊加技法,發揮出持續變奏延展的魔性張力。團隊的青春活力跳脫出作品開端的有限經驗拘束,以幾乎全體觀眾與表演者共同擺弄身軀製電的儀式性驅動力,擴張出一種單純的信念。音樂演奏團隊最後一個篇章的演出,極為亮眼,他們自信而流暢奔放的演出,讓作品儀式性的力量跳脫象徵意義的朦朧,昇華出帶著明確動力和預示希望的積極感。木琴琴鍵摩擦生電之間,敲出了燈光裝置非常炫麗的光亮明滅。如電如幻,也如螢火如星光。
台中國家歌劇院 新藝計畫 |攝影:Cherry Wu
穿越黑夜讓光存在,的確是電力發展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將節電設定為一種成果目標的製作,也讓人能藉由電,回望當代文明發展裡,關乎光與電的象徵意義和科技美學思辯。電的存在,東西方古老文化古籍裡都曾有紀錄,但電學卻遲至17世紀才終於脫離術士的趣味探索,成為科學領域的正式研究。電的中文字,和雷的自然現象或神話有關,而它的拉丁術語Electrica,則來自於希臘文琥珀的Elektron。因為科學家威廉·吉爾伯特(William Gilbert)是藉由琥珀,解開了靜電之謎長期的誤解。從此而後的研究,由電學、磁學、電磁學、到電機工程學,則是一連串加速度的科學發展,直到電力運用成為的第二次工業革命的重要動力之一。
從琥珀摩擦會吸引小紙片,到底是磁力,還是其他力量的問號,到19世紀時特斯拉(Nikola Tesla)不斷利用驚人近似魔術的實驗,測試發電或電力傳導的可能,甚至證實能量可以無線傳輸。電能運用從原本無傷大雅的發現,再到異常危險的實驗測試,需要先確保技術的穩定性,再來是安全性,最後普及而達到便利性。科技應用乍看有別於藝術的獨特性或詩性,但它在最初始的發現時,其實也和人們如何運用觀察力與想像力來探索自然事物,有著緊密的關聯。那麼,是否環境永續的契機,也可能蘊藏在自然環境裡?我想到這件作品的儀式性,除了是一種關乎光電的神聖讚頌,或許,它召喚的,也是一種自然逐步失落的反省。那些肢體互動或樂音敲擊,其實是貼近原始野性的過程。即使作品連結和運用技術的方式,有些天真也帶點迷惘,但聚首在這個時空裡,我發現許多觀眾的心跳脈搏,其實也透過互動,和裝置象徵的萬物生息脈動,悄悄地有所連結。
儀式性的表演或許並非最深層有力的辯證路徑,但它讓我們在此刻相聚,讓我們啟動了時空明滅,使我們重新感受返璞歸真的力量,思考光與電並非如此理所當然的存在。創作者們敲開的光,不只是象徵性的崇敬姿態,透過音樂與舞蹈,他們啟動了具有行動力的當代祭儀,讓節電裝置的未來突破實用性,點亮了具有美學想像力的未來。閉上雙眼,從遠古的鑽木取火,到三百年前世界上最進步的城鎮,還在為了如何快速點亮暗夜路邊的所有燭光而傷神,直至當今的過度照明夜如白晝...,綠能永續不只關於環境節能,也關乎人類深層慾望的表達和轉化。
台中國家歌劇院 新藝計畫 |攝影:Cherry Wu
在台中歌劇院的凸凸廳洞穴裡,欣賞著《在消逝之前,能不能喜歡我?》時,的確有某個意外的瞬間,感受到我坦然相信了作品裡帶來希望的各種光芒閃爍,並暫時忘卻了這個星球生存命運的真實危機。即使作品從製作面來看,技術運用還在起點端,尚未能精煉編創出裝置素材更多樣的表現性,但作品單純的力量間接回應了一個困局:我們理解地球生態問題的迫切性,然而,環保技術發展與實踐的速度,是否能夠扭轉生態浩劫的發生?假設這個問題的答案隱晦不明,我們又要如何保持積極的信念,為了改變這一切,做出最大化的努力?以及,在藝術領域中的我們,還可以做出哪些嘗試?如果我們現在從藝術創作討論生態永續,仍會覺得有一些嘴軟,但台灣已有很多創作者和藝文機構,都益發堅定而不手軟,想真正為綠能與生態永續,盡一份實質的力量。相信在各種個人與組織的努力之下,我們勢必可以看到下一波啟動深度改變的契機;將共同匯聚能量,敲開創意成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