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真實的「革命的預演」——評窮劇場《母親》
Author: 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作者/郭亮廷], 2023年03月30日 09時59分
評論的展演: 窮劇場《母親》
原文刊載於2023 4月號文化快遞「快遞藝評」,「快遞藝評」由「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與台北市文化局「文化快遞」合作多年,針對近期台灣表演藝術類藝文活動,提出專業評論,讓讀者看見台灣表演藝術的多面向議題與探索。
文/郭亮廷 (劇評人)
照片提供/窮劇場 攝影/許斌
有一回,鄭尹真說,劇評很少是寫給演員看的。評論人經常就編導手法、戲劇構作,甚至舞臺美術大發議論,但是把演員哪裡好或不好、為什麼說清楚的,比較少。這篇短評就來談談表演。
王墨林執導的《母親》給演員出的一道難題,我以為是「如何用被禁止的情感表演?」我們如何用我們不被允許擁有的情感表演?如果我們的體內根本就沒有這種情感記憶,表演如何成立?戲說從頭:一個殖民地出生的殖民者,在成為人母之後,發現她的情慾、她的生育,連同她的母愛,都是戰爭動員的結果,於是就在她成為母親的同時,失去了母愛的能力;不被愛的女兒,總是懷疑自己是否不應該被出生,於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出路,就是殺死生下她的人。
回到《母親》的表演命題,誰是「我們」?被殖民者。當然,這裡的被殖民者也包括母親在內,因為她同所有被殖民者一樣,帝國眼中的她只是一種生產工具,一種經濟作物,並且也和所有被殖民者一樣瞧不起被殖民者。反過來說,那個規定情感、教我們如何感受、什麼不可以感受的權威,就是帝國。而被禁止的情感,就是母親的愛的無能,一種相對於母愛的「母恨」,以及子女為了得到自由解放,不得不承擔的弒親等級的恐怖暴力。沒有恐怖與恨,政府宣傳的革命與愛民就是假的,這是它成為禁忌的原因。
這才是更殘酷又真實的「革命的預演」。也是在這一點上,楊奇殷飾演的母親似乎恨得不夠,而鄭尹真飾演的女兒,則在毀傷與復原、破壞與重生的拉扯過程當中走得更深。
關鍵在於表演者是否能從體內帶出一種真實的痛覺。以女兒這個角色來說,這是一個不被祝福的孩子,「博覽會是我參與不到的夢,我出生的時候,博覽會都已經結束有三年了,慶典在我出生之前就結束了」,她說。沒有人慶祝她的誕生,她也不確定活著該不該感到高興,死了又是不是更痛苦。於是,當母親控訴著國家如何動員了母愛,女兒似乎疼痛發作,倒在地上小聲呻吟。那不是痛得受不了,而是痛了卻不知道,是在低聲問她的身體,這是痛嗎?
因此,當痛被確認是痛的時候,痛反而變成狂喜。這可能是為什麼,當女兒殺死了母親,等於疏通了壓抑她的堵塞,鄭尹真是一邊虛脫般地哭泣,一邊用癱軟的雙腳掙扎著站起,好像她更有力氣了,因為她的情感終於流動了,時間解凍了。如同她說:「母親,請給我老去的機會」,她終於可以不再是女兒了。要知道,被殖民者遭受剝奪的,恰恰是這樣一個「老去的機會」,我們被教導成要一直像小孩一樣等待帝國的救援和啟蒙。舞台上的這一刻,是對於被殖民者的歸還,是把帝國盜走的給奪回來。
相較之下,母親對於殖民地的不屑,楊奇殷就演得有些保留。的確,他很好地表現了母親對女兒的冷處理,無論女兒如何發問、求救,她永遠是「妳好吵」、「妳好髒」,而他精準地掌握了那種連說你髒都嫌髒的拘謹魅力。可是,輪到母親要宣洩所有的母恨,恨不得殺死那個她愛不了的孩子,他呈現的是恍惚、中邪的狀態,放棄了用最後一絲理性為她的仇恨做辯護。放棄辯護,觀眾就無從同理母親,連帶地失去一次機會自問:我是不是也同母親一樣,雖然處境更接近被殖民者,還是打心底厭惡殖民地,仰慕帝國?
換句話說,對於清理殖民遺緒,母親是比女兒更關鍵的角色。說真的,當我們外語流利、結交外國朋友、常跑國外出差而吸引別人的目光,誰不會自我感覺良好呢?這一爽,就使我們比起女兒更靠近母親。這也解釋了母親這個角色沒演好,不是楊奇殷的問題,而是她觸動了任誰都覺得難堪的某些東西。也還好有演員,替我們經歷了去殖民的艱難。
窮劇場《母親》
時間|2023/1/6-1/15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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