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如何為底層發聲?《不一樣的旅程:天地為家》
許仁豪 | 發表時間:2023/02/14 21:58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2/17 16:22
評論的展演: 不一樣的旅程:前傳【天地為家】
《不一樣的旅程:天地為家》劇照 圖片提供|飛馬文化聚場
這是高雄在地劇團「飛馬文化聚場」的第六號作品,由藝術總監黎恩菲編導,帶領一群以高雄為基地的年輕劇場工作者集體創作,透過戲劇探索街友的生活處境及其背後可能引發的社會議題。
就創意與用心程度來說,這個資源稀缺的團隊值得喝采鼓勵。可以看出來黎恩菲渾身散發的熱情與執著釋出了驚人的能量,聚攏了一群為數不少的年輕舞者、演員、文字工作者、劇場設計人員以及行政團隊。其中多是一個人當數個人用,同時表演又兼行政又充當黑衣人,在有限的資源與人力下,凝聚了很高的士氣與默契,完成了一台熱鬧滾滾、視聽元素飽滿炸裂的小劇場演出。
用鷹架搭出的舞台,透過滾輪調度,在空間上小兵立大功,流暢轉換場景,一下是危老建築太陽城,一下是火燒後的街邊居所,一下又是市府單位的辦公室,最後變成臨時組屋「悠閒居」。這個舞台的巧思對於表演的調度與歌舞的安排來說,的確是一個在有限資源下,令人激賞的巧思之作。
演員雖然都剛畢業不久,但每個人無不使出渾身力氣,不管是唱歌、跳舞或是表演,從模擬不同街友的語言模式,到形式化的舞蹈肢體表演,敬業精神令人佩服,長達兩小時的演出,能量爆棚,飽滿不墜。
但是,就議題與編導手法來說,《不一樣的旅程:天地為家》對於作為觀眾的我來說,就是一齣令人惴惴不安的作品了。
首先,從內容豐富的節目單來看,製作團隊交代了來龍去脈,解釋為何進入這個邊緣但卻十分重要的社會議題。為了探索貧窮議題,黎恩菲帶領著學生開始嘗試去了解這些以街頭為家的「他者」。雖然在內頁提及,這一次的嘗試將是一個劇場行動,嘗試批判性地打開這個社會現象背後的結構性與制度問題,但整個演出基本上還是以一個虛構的文本為主,穿插大量的音樂劇歌舞,還有創作性戲劇(creative drama)裡會出現的觀眾互動環節。但從劇情結構來說,這還是一齣遵守亞里士多德《詩學》起承轉合傳統的通俗劇。以三個不同背景但卻頗為刻板的街友為主角(更生人潘文豪、孤兒趙辛璦還有性工作者清姐),穿插幾個次要角色,還有社工師秦巧詩,組成一個破敗但卻溫馨的底層另類社會,對抗由陳定遠與其同夥所代表的政府執法力量:底層民間對抗政府機器,這戲劇衝突的安排,頗在觀眾預期的範圍之內。隨著情節開展,衝突加劇,一場大火燒掉了太陽城,讓街友的棲身之所燒成灰燼,政府取締的力量加劇,情節來到了危機的關鍵時刻,突然陳定遠一個良心轉折,透過他的良心譴責,我們聽見了三個街友過去悲慘的身世,最後,陳定遠與社工師說服政府,為街友建設臨時組屋「悠閒居」,危機解除,更化解衝突,大家和樂融融,吃大鍋飯,集體歌舞昇平,齊唱天地為家,即使一無所有,也要好好活著。
透過虛構劇情,編導安排了一個大和解、大團圓結局,我不禁想問,如此一來,戲劇行動到底要帶領觀眾去批判思索什麼樣的結構性議題?又能怎麼打開相關社會制度的思辨與討論?
編導黎恩菲舞蹈訓練出身,演出裡不時穿插著民族舞、現代舞以及流行歌舞,以之象徵性地訴說大火場景,或是強化劇情轉折的氛圍與情緒。雖然技術精湛,但這些歌舞穿插,一再強化情緒的營造,試圖讓觀眾沉溺在虛構情節之中。如是,如何打開觀眾與演出的距離,讓他們得以批判思索相關議題?黎恩菲也受過創作性戲劇與教育劇場的相關訓練,所以在表演當中安排了幾個觀眾與演員的互動環節,試圖讓觀眾體會街友生存之不易。但不管是以大風吹的遊戲,讓觀眾體會街友如何搶有限的水資源;或是以聚光燈縮小的方式,讓觀眾感受街友被政府驅趕的無奈,這兩個環節的遊戲趣味遠遠大過引發思考的可能。歌舞加上遊戲,整個表演的娛樂化傾向,實在讓身為觀眾的我捏一把冷汗。這樣的編導選擇,是否認真考量過創作倫理的問題?雖然節目單中也說明了製作團隊曾展開過田野調查,嘗試進入「真實」街友的人生,但這樣的做法,是否有「消費他者」的倫理疑慮?
我想最大的問題是編導自身表演訓練素養的矛盾。到底是要以戲劇作為文化行動,去打開一個社會議題,讓底層現身?還是要完成一個編導的創作理念,以街友為議題,其實是要實現自己的創作欲望?
殖民理論多年以前已經擲地有聲地提出「底層真的能說話嗎?」(Can the subaltern speak?)的重要倫理問題。當我們嘗試讓「底層他者」現身之時,有多大程度是一種代言,又有多大程度是倫理地讓他們自己說話?又,現身與說話以後,編導又想介入什麼樣的行動,引發什麼樣的意識與思辯?我想這是《不一樣的旅程:天地為家》必須進一步去思索的問題。不然創意滿滿的演出,以及用心安排的互動式展覽,都有可能落入一種「人道主義」式的溫情消費,而沒有社會現實基礎的大團圓結局,更可能是一廂情願的癡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