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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現技藝的虛實政治 《X人稱─黃心健的元宇宙劇場》

許仁豪 | 發表時間:2023/03/07 01:06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3/29 12:34

評論的展演: 高雄市立美術館特展│X人稱—黃心健的元宇宙劇場

黃心健與蘿瑞.安德森共同創作《登月》透過虛擬實境技術打造神話般的新月幻境(黃心健提供).jpg黃心健與蘿瑞.安德森共同創作《登月》透過虛擬實境技術打造神話般的新月幻境       圖片提供|黃心健、高雄市立美術館

我想我是被「劇場」兩個字吸引過來的。

AR,VR,元宇宙…這些時興的科技術語在網路上滿天飛,變成新日常而早已無感。這幾年看多了VR電影,以藝術之名的,或訴諸娛樂刺激的,除了「擴增實境」(augmented reality)的感官作用之外,面對這個仰賴巨大資本的新媒介(new media)向來沒有好感,甚至暗黑地認為它將加速資本主義宰制身體的感知能力,帶來科技的末法時代,如同電影《全面啟動》(inception)所預言的反烏托邦末日決戰(dystopian Armageddon)一樣,當虛實難分的時代降臨以後,我們再也無法掌控自身命運,而被迫陷入無休止的戰鬥與逃亡。

但再想想,如此迷戀有數千年歷史的「劇場」,喜歡其「前現代」的身體在場與實在感(physical presence),會不會也只是一種心理防衛機制?因為害怕時代狂奔而去,對古老的劇場投以一種「鄉愁」情感?

說實話,「劇場」何曾實在過?柏拉圖反戲劇,早在西元前三百多年,便以「洞穴寓言」(Plato’s Cave)痛罵過劇場的虛,劇場以幻影的模擬讓世人滿足於鐐銬的束縛,對追求真理的哲學家而言,斷開鐐銬,走出洞穴,迎向陽光,看見自然萬物的真貌,才是終極之道。柏拉圖以「洞穴寓言」奠定下了西方文藝理論的「模擬論」(mimesis)傳統,開啟了藝術與人生,真假虛實之辨的千年爭論,而劇場是這論爭的起點─人作為宇宙裡的存在,宛若置身劇場,其主體實踐何以辨虛實,分真假,道成本體,成了論爭焦點。

再仔細想想,我對VR的疑慮恐懼與柏拉圖對劇場的嫌棄何嘗不是如出一轍?終究關乎的其實是「模擬論」的核心議題:藝術的「再現技藝」與「虛實政治」的問題。

《X人稱─黃心健的元宇宙劇場》其中的新媒體科技一再令人讚嘆其神乎其技,眩人耳目的聲光幻景見證了藝術擬真技術的一再突破,但科技的高超精湛不是重點,而是作品與作品之間,交錯辨證而成的批判性提問,直擊「模擬論」的核心議題。

古勞(Oliver Glau)教授在他的書《視覺藝術從幻覺到沉浸》(Visual Art: From Illusion to Immersion),探索新媒體藝術所帶來的沉浸式效應,並拉開西方藝術史的長河,從遠古的石洞壁畫談起,說到沉浸與幻覺並非近來新媒體藝術的獨特性質,而是自人類能生產形象與圖像的初始,便是藝術活動的重要核心理論概念。不消說,古勞教授回訪的還是柏拉圖模擬論的主要問題意識,只是他與哲學家走了一個相反的方向,藝術對他而言與真理追求並非背道而馳,而是沉浸在藝術的幻覺裡,如何以假亂真,甚至假更勝真,才是人類長遠藝術活動歷史的驅動力。他建構了一個西方沉浸式藝術的系譜,闡明了這種「進入畫中」的審美動力如何驅使人類不斷突破科技,一再完善逼真的技術,在他的系譜裡,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文藝復興時代透視法與鏡框式舞台的發明,當時的一位理論家甚至認為應該取消舞台上的演員,他認為演員自主的詮釋能力削弱了讓觀眾沉浸的可能,妨礙觀眾進入舞台幻覺,倡議應該讓演員從舞台消失,讓觀眾成為舞台上幻覺的主角。古勞教授並沒有在劇場史上多所著墨,他很快地進入電影發明之前的各種視覺幻象技術,比如全景(panorama),比如莫內睡蓮的多屏展示,又比如場景空間(scenospace)…等等。

其實破壞劇場沉浸幻覺的不是演員,而是語言,是哲學思辨仰賴的語言與邏輯。抽象的語言文字符號從圖像與聲響演化而來,是人類用感官沉浸於自然環境的進一步智性昇華,語言文字讓我們與世界萬物產生了理性審視的距離,從柏拉圖以降,語言及其羅格斯中心主義(logocentrism)便凌駕在肉身感官的直覺上,成為我們與世界之間的媒介,我們必須仰賴語言認識萬事萬物,我們的存在因而與自然產生了疏離異化。在西方劇場史上,瘋狂的亞陶(Antonin Artaud)闡述其「殘酷劇場」信念,便是要讓劇場脫離語言文本的宰制,解構大師德希達更以其為典範,宣告了西方再現美學的終結(closure of representation),亞陶想像的是一個沒有台上台下之分的共感場域,演員與觀眾,觀眾與觀眾之間再也沒有你我之分,融合成為一體的感覺器官組合,自我與他者,個體與集體,成了在感覺流動之中的聚散離合效應。

黃心健與蘿瑞.安德森共同創作的《沙中房間》獲第74屆「威尼斯影展最佳VR體驗獎」大獎殊榮(黃心健提供).jpg黃心健與蘿瑞.安德森共同創作的《沙中房間》獲第74屆「威尼斯影展最佳VR體驗獎」大獎殊榮       圖片提供|黃心健、高雄市立美術館

黃心健與美國前衛藝術家Laurie Anderson合作的《沙中房間》便試圖從感官沉浸的體知經驗上去回應文字與記錄、記憶與歷史、還有人類自我存在與集體文明的種種議題。不斷推進的視覺經驗,漂浮騰空的身體錯覺,讓體驗者戴上VR機器之後,暫時忘了地心引力與肉身的生物限制,由巨大黑板組成的房間,像是古文明的遺跡,又像是原始人的洞穴,那是乘載歷史痕跡的tabula rasa,進入寫字之房,我們可以在上面留下文字,但進入粉塵之房,那些文字又消散成為無限星雲,文字的銘刻與消散,在視覺上成為了生滅循環的宇宙星辰。當語言文字不再神聖做為文明的載體,視覺、聽覺、觸覺與嗅覺忽然連動了起來,發出的聲音可以變成視覺雕像,手的觸摸又可以發出聲響,這種感官的連動不正是亞陶「殘酷劇場」所預言的感官連通共振、人與自然的合一狀態嗎?

懸浮與飄移是黃心健所有VR作品的基本體感。在《奔月》裡他讓我們感受太空人的無重力狀態,並從月球看向地球,交換視角,思索地球上生物演化以及人為政治圈地為王的問題;在《高空》裡,他讓我們坐上一架逐漸解體的班機,在飛機裂解之後與文明的殘骸一同懸浮漂流在高空之中,我們可以抓取迎面而來的各種文明碎片,每一個碎片都藏著一個故事,訴說著人類文明的滄桑與痛苦,飄來的打字機似乎給了我們最後的機會,在人類文明消亡之前寫下紀錄,但終將完結的世界,就算在最後一刻拯救了一些記憶又如何;在《輪迴》裡,我們又成了世界末日前最後逃出地球的最後倖存者,隨著太空梭解體,我們進入無重力的宇宙真空,無邊無際地飄盪,直到被一個至高無上的AI拯救修復,最後幻化成意識電流,遷居另一個星球的大氣層,卻又被該星球的原生物種獵捕,於是又開始逃亡,生生滅滅,如是循環,成了宇宙之間流浪的意識波流,尋找最終的回家之路;在《失身記》裡,我們成了白色恐怖時代的受難者,其鬼魂穿越時空,離開監禁之所,通過招魂儀式,流水浮燈,七爺八爺,回到過去,又進入未來,逃開了白色恐怖時代,卻逃進了當代的數位全景監控時代,身體依舊不可得,魂歸何處?

如果早期的作品《沙中房間》以技術開發與觀眾體驗為主軸,在後期的作品,黃心健開始置入大量的創作者觀點,以及他對人類處境的批判性思索。在《高空》、《輪迴》與《失身記》當中,他更像是一個說寓言故事的先知,他說的故事不以文字邏輯,因果事件為方法,卻更像是希臘神話裡的盲眼瘋人,以艷異的形象,神啟一般的vision,諭示著我們一些宇宙間的大道理,甚至試圖警醒我們關於存在的秘密。

在《高空》裡我們與文明殘骸一同懸浮,但抓取之心終究會讓我們墮入地域,解脫之道在於放下;在《輪迴》裡,我們發現身而為人,血肉之軀必然帶向征服與殺戮,而輪迴便是不斷從意識墮落肉身的反覆過程,往復成住壞空,如是生生滅滅,解脫之道是朝向虛空裡的光,成為自由的意識,那是回家的真諦,也是原住民歌頌泛靈的樂音;在《失身記》他則當頭棒喝,警醒我們當代的生活看似自由富饒,但在新自由主義的市場邏輯與數位宰制下,我們並沒有比白色恐怖時代自由,依舊失去人身,更慘的是我們的記憶最後都消散不見,我們成了大數據演算法下的資料與符號,供人交易與牟利,並且還自投羅網,樂此不疲;最後在《奔月》裡我們的肉身終究要消散在虛空之中,而宇宙只剩下不斷生滅循環的星雲。

在他的作品裡,我看見最先進的技術,同時也有最古典的文化借用:沾滿鮮血怎麼都洗不乾淨的雙手是馬克白夫人的意象,與杜斯陀也夫斯基的《罪與罰》同時出現在世界末日的審判之中;少數民族的音樂與蒙古呼麥的泛唱襯在宇宙迷航的萬花筒視覺裡,說了一個具有基督教末世觀與佛教輪迴觀的科幻預言;消失在宇宙中的太空人與立地成佛的涅槃和尚遙相呼應,引發我們思考解脫之道。黃心健說故事跨越古今中外的元素,每一個科幻末世預言其實都在回應古老的生死、時空與存在等哲學宗教問題,而警世的寓言背後則是他對生態浩劫,人類中心主義,以及利益至上的人文情懷批判。

《X人稱─黃心健的元宇宙劇場》的展覽打開了幻覺與沉浸的辯證思考,VR高超的逼真技術讓我們沉浸在這些視聽感官的非常經驗,直達出神狂喜的狀態,但創作者置入的批判性思考,如同古希臘先知預言,又讓我們不得不從沉浸之中抽離出來,進而思索身而為人的當代處境以及存在的意義。

或許「蘊空」系列的形象最能說明一切,像是菩薩雕像一樣的太空人,五蘊官能開成一朵蓮花,在太空裡自由生滅,無邊無際,億百千劫,或許是黃心健示現的解脫之道。

當然在這一場色聲香味觸法大爆發的展覽裡,每一次的登記排隊與體驗之後,我自己的內心小劇場也熱烈演繹起來。VR最後的贊助單位也成了我思索的對象,這些高成本的製作,資本與技術如何到位?製作與放映的場域又如何影響創作者內容的生產?創作者熟稔全球文化工業的運作邏輯與營利模式,進入「藝術」創作領域,依舊選擇了熟悉的資本密集VR媒材。創作者如何在藝術家的理想與現實面之間協商博奕,而這些協商的痕跡是否展現在作品樣貌的細節裡?這些問題成了另一個值得進一步考察的切入點。

面對數位時代的全面降臨,我們還有逃離的空間嗎?面對每日的數位活動,我們是否也都在協商博奕,如何才能真實地存在這個已然虛假的時代?我點讚,故我存在?我上傳,故我不存在?

高美館特展《X人稱》展場一隅(攝影/鄭景陽)(2).jpg《X人稱》展場一隅        攝影|鄭景陽        圖片提供|高雄市立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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