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作為記憶協商之所 《圓環物語》
許仁豪 | 發表時間:2023/04/28 15:19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5/16 11:12
評論的展演: 【表演工作坊】《圓環物語》
如果大寫的歷史是屬於國家的、官方的、廟堂政治的文獻敘事,1980年代開始記憶研究浮現,挑戰大寫的歷史,從民間的、底層的、瑣碎的常民生活角度重新回看時代,並以新的觀點重新敘述歷史變遷。劇場可以是國家儀式的廟堂,但更多是庶民生活的群眾場域,自然而然發展成為協商記憶,挑戰歷史之所。美國學者Diana Taylor的《文獻與定目劇》(The Archive and The Repertoire)便是一本劇場記憶研究的典範之作,研究專注於拉丁美洲原住民的儀式表演,闡釋拉美原民如何透過一代一代傳承的歌舞儀式,保留了祖先的記憶。這些透過身體與表演存留的記憶,沒有文字的記載,卻變成了在歐洲殖民暴力下倖存的解殖記憶,可以抵抗歐洲殖民者的殖民書寫與認識暴力,改寫歐洲殖民者大寫的歷史。
表坊推出《那一夜,我們說相聲》以及《暗戀桃花源》之後,於1987年推出《圓環物語》。同年,台灣解嚴,社會政治丕變。表坊在台灣這歷史轉折點上推出的系列作品,如今回看,的確銘刻著時代的印記與社會變遷的軌跡。在黨外以及社會運動的浪潮下,台灣社會在當時浮現出所謂市民「公共領域」的雛型,開始有了可以公開理性思辯公眾議題的媒介空間,劇場在時代大潮轉型下,自然也成為其中的一環。猶記得《那一夜我們說相聲》引起的旋風,對於時事的嘲諷,在當時前衛尖銳而深刻,彼時年紀尚小的我根本聽不懂,但猶記得爸爸每天睡前要在收音機播放卡匣,捧腹大笑後才酣然入睡。然而時移事往,人事變遷,表坊幾齣經典之作,最近的重演都受到不少批判的聲音,新時代政治氛圍的變化,讓當時尖銳揭露的政治與社會矛盾似乎顯得不合時宜。[1]今年表坊重製《圓環物語》並非沒有意識到時代變遷的問題,創意總監丁乃箏便在節目單直指這個顧慮,因此請來年輕一代的呂名堯擔任導演,還有七個新世代的壯年演員(蘇志翔、翁銓偉、洪健藏、廖原慶、李劭婕、王牧語還有劉黛瑩)一起集體創作,讓彼時的精神延續至當下,在變與不變之間,傳承了一種劇場記憶,在這個跨時代、跨世代的重製演出之下,《圓環物語》作為表坊的「定目劇」,成為了記憶協商之所。《圓環物語》劇照 攝影|Pawo Dorji 圖片來源|表演工作坊臉書粉絲專頁
相較於《那一夜,我們說相聲》以及《暗戀桃花源》,《圓環物語》少了許多家國大義與政治春秋。除了開場關於圓環記憶的歷史流轉,觸及了政權轉移的大歷史之外,整個表演基本上是一個愛情通俗劇,以戲中戲的結構呈現彼時社會裡,都會飲食男女的常見議題,舉凡婚外情、青少年戀愛與未婚懷孕、墮胎、世代衝突…等等。因此表坊作品當中容易被今天的「新政治正確」所指出的「政治不正確」所占篇幅幾乎不多。
唯一會踩到某些高政治敏感觀眾神經的大概是一開始的圓環歷史敘事片段。新版本刪去了昏庸慈禧與李鴻章的片段,讓台灣作為滿清中國的遺孽子形象下降,但卻依舊保留了持續不斷的「中國人嘛!」台詞,尤其這句話由字正腔圓的新世代相聲演員翁銓偉說出來,可以想像在2023年此刻的台灣,即使在此刻由國民黨執政的天龍國,聽在某些觀眾耳裡一定十分刺耳。撇開認同政治的混水不說,這段歷史敘事的集體表演,在今天看來依舊精采好看,節奏明快,演員以簡單的肢體變化與道具,快速地呈現圓環百年歷史的流轉,除了從決定大歷史命運的政治人物角度出發,更精彩的是在歷史巨輪夾縫下求生存的普羅百姓面貌,賣小吃的、賣淫的、還有賣藥治性病的,這些看起來凌亂骯髒無序的群眾才是《圓環物語》故事的主角,以之對比崇尚歐洲古典樂,追求現代井然秩序的日本殖民者,或是後來推行都更計畫的國民政府。2023年的版本,刪除了迂腐可笑的滿清政府,但加上了新世紀之後的台北面貌,如同導演呂名堯所說,他是以未來人的眼光回望那個時代,新世代對圓環可能沒有生命經驗的記憶,而必須透過照片、文字或是長者的口述才能再建構圓環的記憶,這樣的再建構特質,正好出現在圓環歷史敘事所加上的當代變遷史。「中國人嘛!」變成了「台灣人嘛!」,圓環徹底消失了,但大樓起來了。原著裡提及的大樓方案,結合消費與歷史保存的文創計畫,彼時並無文創概念,竟然預言了今日大行其道的各種文化記憶商品化現象,拔天高樓的想像在今日已非想像,而是日常,時至今日,消失的圓環才是想像!當演員李劭婕說出「不要再高了,再高就比101大樓高了!」令人莞爾的遊戲之語卻隱含著滄海桑田的感慨。對於新世代的再詮釋,從「中國人嘛!」到「台灣人嘛!」,從消失的圓環到真實存在的101大樓,對於我來說,在變與不變之間,我們要追究的不是歷史的真相究竟為何,而是這樣的更動如何誠實地反射了從「舊政治正確」到「新政治正確」的變遷軌跡。正是在這種誠實面對時代變遷的態度下,我們才更能感受到此時的創作團隊,如何真誠地面對新時代的挑戰與舊時代的文本,如同彼時的演員們透過集體碰撞,以身體與表演去感受時代躁動打開的裂隙與問題。
圓環歷史的敘事定調了這是一個關於庶民男女的日常生活議題。演出從一個電視台的拍攝現場開始,女編劇與男場記隱瞞著不倫之戀,女編劇灑狗血的劇本隱藏不倫的秘密,隨著劇情的開展,我們進一步看到了一連串飲食男女的慾望糾葛與人倫掙扎,誇張的戲中戲演法,讓我們看見演員自由穿梭在腳色與腳色之間,快節奏的轉換,讓我們一再讚嘆演員表演功夫的了得。撇開劇情的陳腔濫調不說,這的確是一個表演訓練的經典文本,不同的腳色,不同的腔調,不同的情感,考驗著七個演員的表演能力,能夠完美執行到位,這已經是一齣好看的戲。
《圓環物語》劇照 攝影|Pawo Dorji 圖片來源|表演工作坊臉書粉絲專頁
經過與舊版本的比對,新版本在進入通俗情感劇之後,基本上沒有太大的差別。比較明顯的調整都是關於表演的選擇,比如原本的工地主任由一人飾演,這個版本由三位演員分別飾演,呈現出建設公司老闆炳忠瀕臨崩潰的精神狀態,這改動十分精采有創意。還有飾演丁母的李劭婕將原先設定的閩南語腔變成客家腔,並在出場前表演了一首「我是客家人」的歌舞秀,也是十分精采好看。撇開這些為了增加表演效果所做的更動之外,就內容情節來說沒有什麼實質上的變動。這是否說明彼時的飲食男女情慾問題並沒有過時,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依舊如此?政治的大是大非容易過時,但常民的七情六慾真是歷久彌新?雖然從日本演歌改來的國台語流行歌謠今日已經過時,但那些歌謠所乘載的男歡女愛,孤單憂愁今日依舊如是?彼時人欲解放,衝破了傳統倫理,一時之間婚外情、未婚生子、多重伴侶關係變成了尖銳的社會議題,禁忌議題搬上舞台一定成為話題焦點。只是,經歷過三十多年慾望的持續解放與倫理的持續崩解,這些議題今日真還能引起側目而讓人揪心嗎?還是已經過於浮濫俗套成了一種茶餘飯後不痛不癢的笑談?或者,如同三台競爭收視率,已是陳年舊事,今日再提,只是一抹黃昏鄉愁的情調?或許新世代帶著鬧劇式的表演風格,尤其是高反差的演出策略(比如洪建藏的香港腔,對比字正腔圓的廣播腔),刻意營造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荒誕感,才是這群年輕演員與1987年版本協商記憶之所在。
如今回看,作為表坊比較少人注意的《圓環物語》其實有其時代的進步性。彼時當大家都還執著於家國認同的大是大非之際,《圓環物語》已經離開歷史,進入記憶,如同戲中歷史研究生的腳色所說,「過了一天都是歷史,走過的路都是歷史,我們吃過的小吃也是歷史」,這齣戲本質上關心的是常民百姓,飲食男女的七情六慾。只是,2023年的今日即使是飲食男女,情慾的議題與倫理的界線應該都變得十分不同了,如何讓彼時的男歡女愛今日依舊糾心,可能是新世代版本比較難處理的面向。
最後我想提及,節目單緬懷了首演時參與集體創作的顧寶明與李國修,當時的青年才俊如今皆已離我們遠去。幸好一代戲劇大師的創意瑰寶,透過劇場留存了下來,每一次的重演都是對他們記憶的喚醒,而新一代的演員除了保存他們的精神,也帶進了新時代的動能,揉合成一種傳承的表演身體,這大概是看戲時最動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