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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男通俗劇的「蛋蛋」哀傷《沒有人想交作業》

許仁豪 | 發表時間:2023/06/13 15:40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6/29 16:44

評論的展演: 《沒有人想交作業》劇場版Round 2

此戲的宣傳行銷策略狂打大叔演員,綜藝娛樂風的海報,加上逗趣調皮的節目名稱,進場前預期這就是一齣以娛樂休閒為主的商業通俗劇,型男明星加持,大概就是圈粉的IP劇操作路線。

 果真,一進到劇場,幾位雖然已屆不惑之年但卻還魅力十足的演員,穿著boxer內褲,居家打扮在場上場下行走移動,戲還沒開始,演員已經衝破第四面牆,跟觀眾熱烈互動拍照,劇場內的粉絲經濟令人而目一新,我狂滑動電子節目單,按圖索驥,試圖認清哪位演員是哪位,只能說自己真是井底之蛙,除了吳定謙跟韋以丞之外,其他人的大名都是第一次知道,王鏡冠、高英軒、梁正群與葉文豪,各有各的魅力,各有各的粉絲,在觀眾席間引起不少騷動。

舞台上,紅色塑膠啤酒籃堆成象徵空間,中間是一個飲酒的酒吧空間,後面一張堆成的沙發,再後面是高高疊起的結構,在後面的演出變身為山丘,上方懸吊著一個巨大的像是魔術方塊一樣的立方體裝置,整個舞台雄性氣味濃厚,啤酒籃裝置出了樂高積木的即視感,男人的啤酒山與男孩的積木夢,在幾個大叔已經不鮮但尚未風乾的肉身穿梭下,散出了雄性賀爾蒙的氣息。陳慧的舞台不以寫實的物件,曝光生活現實難以直視的不堪,而是以單一調性積木式的寫意暗示,給了觀眾最大的想像空間,也因此演員的表演必須立體生動起來,才能將穿梭在多元時空的複雜場景建構起來,也因此大叔演員的肉身在場成了滄桑生活的實存見證,他們必須以身體的技術與表演的功夫,調動觀眾的知情意。

沒有人想交作業《沒有人想交作業》演出劇照        攝影|黃煌智        圖片來源|沒有人想交作業臉書粉專

雖然開場前的互動讓人以為這演出會衝破第四面牆,但演出開始後,基本上表演都還是在台上發生,只是演員時不時會以敘事者的方式直面觀眾陳述觀點與抒發內心,告白式的表演也算是打破第四面牆,但我卻覺得這樣的安排更貼近時下流行的漫才或脫口秀場氛圍,以說唱的方式創造演員與觀眾的親密感,拉近我們對舞台上六人人生的距離。

導演吳維緯讓演員以走秀方式登場與出場,快節奏出入情節內外,貼近情境喜劇(sitcom)的操作手法,編劇王詩淳偶發式(episodic)的情節結構,讓事件與事件之間不走佳構劇式的起承轉合,而是跟著人物片段記憶以穿插的方式,淡入淡出(fade in and fade out),交織出幾個人物瑣碎卻也酸甜苦辣的人生經歷。

說實話,《沒有人想交作業》沒有處理什麼過於宏大或是牽連政治、社會與歷史意識的深刻議題。關乎的是一個已經走入不惑之年的世代,但精神卻無法不惑,甚至還停留在青春期的「晚熟世代」。「晚熟世代」作為一個社會學概念,在海外,在國內其實都已經有學者著述討論,但演出並沒有要從社會結構面探索這個議題,也沒有要以劇場的公共論壇性質去打開辯論的空間,演出就是很樸實地透過六個虛構人物:徐伯宇(王鏡冠飾演)、張威廷(韋以丞飾演)、宋凱翔(高英軒飾演)、謝家瑋(吳定謙飾演)、林越洋(梁正群飾演)以及陳彥麒(葉文豪飾演,把一個世代面臨的生存困境表現出來。

比較耐人尋味的是,作為女性編劇,王詩淳竟然全數選了六個中年直男大叔為主角,劇本裡的女性腳色都是以女朋友或是妹妹的方式出現,沒有實體現身,只有在電話裡或是對話裡出現;除此之外,台詞裡充滿了只有直男之間才會有的「有毒男性氣質」(toxic masculinity)類笑話,比如健身房裡把妹的赤裸性暗示與對男同志「金鋼芭比」的歧視性揶揄。這個選擇在me too運動與性別政治正確無限上綱的現下,算是一個逆風操作,但卻也因此特別令人玩味再三。

說實話,看到這些「直男」橋段,非但不會不舒服,還讓人感到一股「蛋蛋」的哀愁。編劇的對白語言經營十分到位,恰當地烘托出滿台直男,外強中乾的中年魯蛇悲傷。都說四十歲的男人只剩一張嘴!這些生活千瘡百孔的男人,除了在語言與外在表演上繼續假裝堅強之外,真的只剩下一張嘴。張威廷的癌症與不穩定的生活只能讓他一再拖延婚事、宋凱翔一身的健美肌肉是自卑內心的保護色、謝家瑋那些不堪的性事(不得不說韋以丞扮演的第三性炮友橋段真的很精彩!)都是寂寞心理的過度補償、徐伯宇將對親子關係的渴望代償到了狗狗身上、林越洋的成功遮蔽了他強取豪奪的罪惡感、還有像大家長式的陳彥麒其實也有自己不能圓夢的遺憾…。這些本應該已經頂天立地的男子,成為社會棟樑的大漢,一個個都還在生活的陰溝裡翻滾,卸下了男性尊嚴的面具之後,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無望「魯蛇」。

或許編劇選擇以大齡直男為主角,便是讓我們去思考,在一個女權逐漸高漲,性別平等意識抬頭的當代,當我們極力反思過去「男權至上」的社會觀念,我們是否有可能忽視了一個根本問題:直男可能才是「男權至上」價值觀的第一線受害者?被期待成為像山一樣的父親的他們,萬一長大了卻長不出肩膀,男孩沒長成男人,誰來接住這些千瘡百孔的男孩?他們可以哭泣,可以承認失敗嗎?還是他們終其一生只能像一隻潰敗的鬥犬,生活在暗處?或是如同劇中人謝家瑋,交不出作業了,只能退群消失在人間?在控訴「有毒男性氣質」的同時,我們是否有可能讓還沒長壞的男孩知道,你們可以擁抱脆弱,承認自己軟弱,你不一定要贏,你可以輸,擁抱自己內在陰柔的面向,不一定要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呢?

劇名《沒有人想要交作業》將男孩長成男人的大業連通到了小學生的作業,劇中也的確出現了人物小學生活的片段,讓男人回到男孩時刻,也讓我們重新思考一路成長過來,所謂的「長大」到底意味著什麼?劇情的核心衝突設計都不是什麼大是大非的議題 — 回不去的友誼、殘酷的同儕競爭、無法獨立的經濟生活、不能完滿的親密需求…等等 — 這些看似瑣碎的不圓滿,其實都如此適切地呼應著每一個在當代生活的「四十依舊迷惑」世代。六個演員的表演非常賣力,層次經營豐富,上半場的戲謔與莞爾,對比下半場的感傷與不堪,尤其是謝家瑋去放長假的片段在莊諧之間,傳遞出了濃濃的哀傷,快節奏的換景積累到了最後,進入了慢節奏而綿長的哀傷。當一直走音的陳彥麒終於完整地唱出「讓我們的笑容,充滿著青春的驕傲,讓我們期待明天會更好」之時,我的老淚已然縱橫,那樣感傷的歌聲彷彿唱出了一整個世代的無奈,歌唱完了,也只能繼續負重前行。

《沒有人想要交作業》是一台不折不扣的都會生活通俗劇,但就人物情節經營、與編導演手法來說,都令人耳目一新,酸酸甜甜的情境喜劇小品也訴說出了一代人內在最深的無奈。如果有甚麼要挑剔的,大概就是人物的背景設定太貼合劇場同溫層,幾個同學都是藝術學校表演科系出身,是否會讓非此背景的觀眾有隔閡之感,而無法同理同情?不然,生活場景與細節的經營,對話氛圍的安排都頗為到位,寫實而不囉嗦,直白而不慘白,點點滴滴勾勒出時代的感覺結構。

沒有人想交作業《沒有人想交作業》演出劇照        攝影|黃煌智        圖片來源|沒有人想交作業臉書粉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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