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派對? 《馬戲派對》
許仁豪 | 發表時間:2023/07/25 12:59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8/09 12:58
評論的展演: 2023臺北兒童藝術節:《馬戲派對》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
《馬戲派對》演出劇照 攝影|王勛達 圖片提供|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
FOCA在今年的台北兒藝節推出《馬戲派對》,以電影《大娛樂家》為致意文本,製作了一檔馬戲節目。其實原本不知道這是兒藝節的節目,因為FOCA過去以新馬戲的實驗路線引起專注,此次又徵引了《大娛樂家》這個美國好萊塢流行文化文本,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想此次FOCA會端出甚麼樣不同的詮釋,從當代台灣視角新詮這個美國馬戲傳奇人物巴納姆生平的歷史文化議題,進而解構原來文本?還是只是以文本的概念出發,發展出一個完全不同的實驗之作?
直到後來才發現是兒藝節中的一檔節目。心想,不妙!我的預設可能瞬間都不存在,針對兒童或是親子所做的演出應該不會大費周章去處理以上所說的議題吧!
到了現場,不得不說演出團隊選在北藝中心球劇場搬演這個製作,真的巧妙地利用了場地的優勢,從入場的手扶梯開始,觀眾便登入一個異次元空間,然後來到包廂入座,圓形鏡框上用貨櫃搭起了一座19世紀典型馬戲的台,霓虹閃爍,色彩繽紛,高低錯落的貨櫃,以及各種可以輕易開闔的門與框,演出還沒開始,腦海裡已經開始預演熟悉的馬戲橋段,跳躍、翻滾、穿梭、飛馳、升降、擠壓……等等過去在腦海裡被強勢西方馬戲文化建構起來的身體感,未演先到,襯上滑稽的巴松管爵士,童年的記憶招喚而出,不由自主high了起來,當下竟然想轉身去買爆米花,後面的觀眾原來已經開吃,然後工作人員傳來:「這邊不可以飲食喔」,身體才又瞬間被規訓回熟悉的公民樣態,要做一個守劇場禮儀的好現代公民(文明觀戲)。
19世紀的西方馬戲如此地野,從西方中產有禮社會的邊緣野生長出,在大馬路邊,在市集臨時聚合的廣場,在底層大眾聚集的地方。今日登堂入室,來到21世紀的未來科技感劇院,野台與高台此刻雙身疊影,快要坐不住的小朋友在旁邊躁動,「甚麼時候開始啊?」「怎麼黑掉了?」,沒有修飾的童言童語大概是現場最接近那個原生場域裡的「野生」元素,小朋友不知道控制音量,但我聽的卻十分爽快,幸好有這些野生的小朋友,我的「馬戲身體感」才稍稍回神。
演出開始後,才恍然大悟,這真的是一場名符其實的「派對」,《大娛樂家》在裡面只是串場點綴,製作團隊請來駐唱歌手宋添福、孫瑪甯來演場片頭片尾曲,以音樂劇的形式前後包裝了熟悉的馬戲橋段主體。《大娛樂家》的歌舞片段與中間的馬戲橋段,我翻來想去,實在找不出關聯,不管就文本結構甚至意象連結來說,都是斷裂的。但何必苛求,給小朋友看的嘛!熱熱鬧鬧,五彩繽紛就好。
也的確,當The Greatest Showman in the World的歌舞結束後,電玩超級瑪莉的背景音樂響起,各種熟悉的特技表演就開始了,翻滾、跳躍、穿梭…就在各種雜技炒熱全場之時,我後面野生的童言童語開始評論起來了,「他們為什麼敲門?」小孩的父母沒有制止但也沒有回應,雜耍滑進burlesque表演,小酒館音樂起,幾個穿著性感的女演員登場,超短裙、黑雨傘,小朋友又問了:「為什麼全部是女生?」,一樣沒有制止也沒有回應,接著雨傘轉動,男演員登場,常見的力與美的身體展演,疊羅漢,平衡感,身體與身體力的展開與平衡點的位移,男身的肌肉與女體的弧線,這也是傳統馬戲裡性別化身體熟悉的符號展演,只是這些被建構起來的古典希臘人體性別審美,還要加上對抗地心引力的特技,才能進一步開展到「神乎其技」的神聖理想狀態,與貴族宮廷芭蕾相似卻也不相似,這些精雕細琢的男身女體都是審美慾望下的理想投射,都要往天空拔去,挑戰被地心引力深深箝制的凡夫俗子,芸芸眾生,但馬戲的身體卻又多了一種「危機」感,不管是吊環瑜珈、空中飛人、拋瓶扯鈴、還是高空疊椅體操,觀眾看著這些在生命鋼索上行走的藝/異人如何挑戰極限,在一次又一次的臨危狀態下,在萬眾驚呼下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也保住了自己性命。只是,是否有那麼一絲可能,某一次的失敗,表演者粉身碎骨,那看客又在這樣的觀演關係裡滿足了什麼?我不得不想起這熟悉的19世紀末西方馬戲形式與羅馬帝國競技場裡的血腥暴力娛樂傳統之間的系譜關聯,那是馬戲的身體與芭蕾舞身體之間最大差異的階級秩序銘刻。如果「麵包與馬戲團」是羅馬帝國的統治術,那麼當代馬戲又該如何面對這個景觀傳統裡隱含的視覺政治呢?
《馬戲派對》演出劇照 攝影|王勛達 圖片提供|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
小朋友又追問:「他們想飛嗎?」,一樣家長沒有制止也沒有回應,小朋友向來有十萬個為什麼,或許在這樣的公民集體場域,不說話的禮節才是王道,而家長也很明白最高明的制止就是不回應,不回應久了小朋友真的就閉嘴了。小朋友閉嘴以後,他開始跟著台上擊掌,狂笑,歡呼,一切的身體與聲音的反應都在台上演員的控制下合宜地進行,中間的觀眾參與,也都在一種合宜的默契下完成。沒有意外,一場歡樂繽紛的合家歡馬戲完成了,踩高蹺的藝人出現帶來了高潮,但他們也只是景觀持續疊加的景觀。
的確無須苛責,製作團隊非常盡責地端出了一台我們預期中的馬戲表演,就如同其所致意的電影文本《大娛樂家》也是非常在預期內訴說了巴納姆的故事。
但離開歡樂滿溢的現場後,小朋友提問的聲音不停低回在我腦海,甚麼時候我們可能製作一齣可以回應這個小朋友問題的馬戲表演? 即使那是一個兒藝節的場域,我們能否再思考,到底應該要邀請誰來派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