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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建構的梨園,東土化的伊甸──意象劇場X梨園戲《摘花》

紀慧玲

評論的展演: 摘花 mixed blood

攝影│郭文泰  圖版提供│河床劇團

演出:河床劇團、江之翠劇場

時間:2013/12/29 14:3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  四號倉庫

 

梨園戲向有「活化石」之稱,不僅因其年代久遠,尚存宋元南戲刊本,更因其表演體系接近傀儡戲,部分表演科步很像木偶,致生某種古老神秘況味。上世紀末,擷取梨園科步身段的「梨園歌舞」在台灣同步多地發展,抽取外形,輔以歌樂,捨言白、劇情,「賦」意「造」形,成為新藝術品項;雖然這完全不等同於現今仍存於舞台演出的梨園戲其劇場性豐富、庶民況味,但其類傀儡身段的肢節、關扣、旋迴模樣,終成為某種圖像符號,一再被引伸衍用,在《摘花》裡,也成了導演郭文泰將劇中人董永(林立馨飾,小生裝扮)抽去外表,還其內裡(女人單著水衣、散下長髮),如同傀儡支架般,失了肉身,甚至魂魄,只存空殼,在摘花引動的夢境與藝術符號的剝離術下,雙雙跌入非現實的虛幻時空的借用手法。

 

「小生」還其女體本相,在《摘花》裡,不只是傀儡身軀表裡符號的引用,更多是慾望多樣性面貌的多重性與返身性。慾望,來自原梨園戲《摘花》劇中人仙女摘下花朵的那一瞬間,郭文泰將之比擬為亞當、夏娃的禁果之欲,並隨之轉化為一幅慾望圖像,包括象徵本體(藝術與欲望)的女形(鄭尹真飾)出場、仆跌、癱倒、漫漶狀,舞台隨之一片厲紅,隨之小生小旦走入牆板後遠遠的無形路徑,無限流連遙望的回眸一視等等。

 

在今次《摘花》的演出文本,已非梨園戲本貌,更進一步說,無論梨園歌舞或這次郭文泰採擷延伸的文本、分置流動的南管音樂(場)、剝離的身形等等借用,都可視為當代藝壇對梨園戲表演美學的新解與重新建構。但這卻不是梨園戲本義,或說,挪弄外形及其衍義是藝術手法上對傳統的一次裂解、創新與重建,實則在漫長的梨園戲舞台演出史上,並沒有太多與虛幻、符號化本質相關的演出文本。

 

傳統再生,或傳統作為元素的生發,從母元素出發,擷其意、形,創造新的美學語彙,與當代叩合,正是傳統/當代往返回應的一貫思維。《摘花》作為一次完整的意象劇場的展示,這場演出雖載明河床劇團與江之翠劇場共同合作,但江之翠演出本體─梨園戲─終究被吸納為意象劇場的一部分,身體強化為美學符號,文本繞行進入西方伊甸園的原初故事裡。戲一開始,或說觀眾進入劇場眼廉所見,就是郭文泰習用的意象符號:一座盒筴狀的舞台,暗紅深褚的牆面與欄柵,聲音(簫聲)先出現,無表情的樂師與女旦(花魂?)…等等。灰白平台與暗紅深褚,如此冷調肅歛了觀眾感官,但開放的柵欄又為凝結的氛圍釋出遊逸的可能。領奏樂師從左舞台外側進入,幾乎含目不動的神情,不見裙裾飄動的潛行移動,讓人看得入迷。女旦出場,白妝、碎花輕紗,踩著傀儡般叮叮咚咚步伐,輕晃腦袋與腕肘,舞台晃悠一圈,退場─戲至此如同啞劇,凝練而強烈,正是郭文泰擅以視覺、緩慢行為建構意象劇場的一貫風格,一如他偏愛盒篋造型的舞台設計,具有封閉與逸出的雙重意涵。

 

《摘花》原係南管梨園戲一折,女子(花魂)退場後,劇中人董永、仙女(葉依婷飾)出場,回復梨園戲裝扮,唱唸、作表也採用。董永眉心深鎖,怯怯阻擋著變身人間女子的仙女勿摘花,但仙女故意摘折;在花蒂擰裂的一瞬間,和著猝然停止的音樂,導演讓時空凍結、轉換,董永、仙女不再有人間神態,形貌悠忽,彷若只存空殼的骸體,不由自主地退場,消溶於異質時空。接下來的戲都與原《摘花》無關了。導演安排魏美慧示例一段梨園戲「十八科母」身法,將觀眾進一步疏離到劇情脈絡之外,但才稍許建構的梨園戲本體,又因林立馨上台褪去外衫,回復女體,而重複跌入破碎夢境。仙女再出場,與已是女兒身的小生曖昧映照,花魂出場,踩碎一地花瓣,叮咚一聲,彷彿時空的扭環,進入意識之海,連樂師都飄浮著進入這場幻境。整齣戲最強烈意象,是象徵花的女子向自己胸口刺擊,回應摘花的動作,同時渲染出血/慾望的顏色,鄭尹真扮演的某種形體、意識(?)隨著碎裂聲倒地,舞台色澤轉為亮紅,樂音齊奏,小生小旦再度回到舞台,彷彿被召喚,或還魂,回眸深視這一幕,世俗之眼與欲望之海正面迎望,卻也遙不可觸,是一場夢?還是無邊欲念?「摘花」這一動作破解了《摘花》全劇解謎關鍵,在刻意調動的細碎拍板聲響,以及刺胸、倒地等細微動作設計下,欲念與虛實邊界混沌,真人的演員、空殼的傀儡,男相女體,夢境與現實捲入一場迷幻,正如河床風格,一連串同一譜系的闖關密碼,總在空間裡掩覆著祕密並試圖揭露它。

 

對梨園戲,關注以古物之眼,異文化的探奇,解構肢體,再賦與新形骸,《摘花》被在伊甸園重建,東方奇花異蕊。董永的花園與亞當夏娃的樂園,其慾望本質(前者為情本能所驅,後者為砥觸聖潔的罪念)東西方理解不同,作為跨文化文本連結,實還有待想像;令人觸發而生的是,若循此路徑,〈睇燈〉(梨園戲《陳三五娘》一折)也可作為進入視覺異境的瞳眼,意象式轉化無孔不入。但這場特異的《摘花》果真奇幻超現實,回頭卻又想,南管、梨園戲的現代性焦慮在哪裡?江之翠是在什麼位置?上回《桃花與渡伯》將文本讓渡成一場療癒儀式,《摘花》在郭文泰妙手重栽下,成為浮想聯翩的意象劇場,一個被想像的梨園戲,被建構的南管美學,這是讓人擺渡進入古老神祕的「活化石」的小船,還是駛向未來希望之境的方舟?來自泉州的梨園戲經過本地封存,竟也真箇成了文物標本,在台灣,唯以創造之名,重生。

攝影│唐健哲  圖版提供│河床劇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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