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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椅上的燈

Author: [特約評論人]鄒之牧, 2021年04月29日 15時49分

評論的展演: 周書毅✕鄭志忠《阿忠與我》

2021/4/25  2:30 PM

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阿忠與我-1

《阿忠與我》演出照片       攝影|陳長志       圖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久違的周書毅創作作品是成熟的;這部《阿忠與我》不單在設定上完成了其「共融」的目的,其觸及、達成的高度、廣度,恐怕也是正方興未艾的同類作品一時難以企及的!

自述在三年前驫舞劇場的《渾沌身響》中初識,周書毅說當時肢體互動「力量的感覺是『平等』的」。這樣的發現引至周書毅進一步發想與阿忠(鄭志忠)合作的可能。在兩廳院、衛武營兩館共製的資源下,或許幫助周書毅募集了良好的團隊:《漢字寓言》時即同檔演出的王榆鈞、近十年給予他服裝及演出上指點、效力的知名舞台服裝設計林璟如、香港的舞台燈光設計李智偉,以及資深、嫻熟的製作人吳季娟等人,成就了這一檔精緻、繁複的以身障資深劇場演員鄭志忠為引子、為障礙人士發聲的共融(Inclusive)作品。

作品剛開始先是我們熟悉的舞者書毅在台上一個人做著他慣常的動作;牆上有著字幕機提點著「在遇見╴╴以前,我的身體╴╴」。如此的字幕,我們後來發現是如影隨形,且是舞作重要的部分。這樣的靜默、以至後來發展出的詩意,為作品帶來一種飄忽當下現實之上的超現實之感,在後來的燈光、音響/樂的幫襯之下,更形明顯。於是,一部意在「共融」、為身障發聲的作品,不再是狹隘(narrow-minded)的憤怒、或是醜怪的抗爭、展示,而是成為一部真正進入內心、和緩道來、如同你我,且有書毅真正身歷其境、設身處地感受他心境的經歷、貼近;這,在我,才是真正「共融」的精神!

阿忠給著台上的書毅指示:「左腳掌和你的右手靠在一起」、「骨盆後面有一隻手,推著骨盆向前移動」。近期曾擔綱過區秀詒劇場作品《南洋情報交換所》(2018)的他言語清楚、鎮定,身為舞者的周書毅,則痛苦地做著這些動作,費力地保持平衡、恢復著自己。文本「褲子裡面沒有東西」原本令人納悶,後來從阿忠三次後仰倒地的姿勢,我們才漸次瞭解他的骨盆是ok的,但雙腳無力;文本隨之有「骨盆是樹根」(他的一切基礎的來源)、「黑暗是什麼顏色?」。這次的文字、口白,便充滿著這樣詩意的敘述;原本即擅長文字的書毅在工作項目中兼任著「文本統籌」,統整著眾工作伙伴丟出的文字、感懷,以及後段穆罕默德.達維什寫的《想想別人》一文。鋼琴琴鍵出現單音聲,有點感人。王榆鈞事後分享:她就閉上眼睛想像書毅和阿忠,都在舉手不遠的距離,單音就這麼出現了。

阿忠與我-2

《阿忠與我》演出照片       攝影|陳長志       圖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燈再亮,另一個章節,書毅與阿忠一樣坐著電動輪椅上場,燈光微暗中並肩盤桓,有點感人。「腳底板沒有踩在地板上,但仍然在走路」、「影子也有四隻腳」(也就是四輪)。服裝剪裁下顯得孱弱的書毅試圖舞起來,車的底部亮起燈來,駕車的阿忠卻來回惡意似地衝撞著他,第四次時阿忠的燈也亮了,兩人紛倒地交纏互為支撐。這一切的動力、動靜,光影、聲響都是經過設計的,總是一個「舞蹈」節目,有其精緻的質地。最終書毅把阿忠馱回車上,阿忠稍後又傲然走掉,徒留書毅在後抽搐。令人聯想:那書毅的存在(being)又如何?他的舞者生涯又如何?給予無盡的想像!

下一篇章,阿忠自述每次回家輪椅就好像鋼琴在那兒等著被彈奏,有些出來的是金屬的聲音。他在實驗劇場右邊下舞台區的位置開了一方空間展示著居家樣貌,一盞孤燈煞地卻讓我想起2008「漢字寓言」周書毅的《讓》裡,一盞孤燈下的孤單和糾結令人心碎。阿忠模擬著每次出門前的裝備、穿戴,卻自述等公車、過馬路時的所見:太陽、樹影、有人遛狗、娃娃車、腳踏車…..,一邊有車聲、環境音的聲效,很是抒情。「從他們看我的表情,看到了我現在的樣子」,陡然地又令人心碎。支架下的阿忠傲然挺立,「左右腳無論如何(使用),都有些微的差距」;書毅學著他的以支架步行,兩人脖頸不自覺地隨振動而晃動。旁白提到在公園裡遇到不識的輪椅朋友,會以「彼此理解的方式打招呼」。這樣細微的描述很是感人,在事後分享中有肢障的朋友也指出特別有共鳴。

這個作品處理了太多的面向,藝術性意象的解讀也層出不窮:如四交疊柺杖一拉的崩落、暗中字幕的飄忽而阿忠在其下滾動、而字幕中的內容又全是新的!可以想見這個作品在阿忠和書毅之間的「田調」有多少,而作品想要觸及的社會議題又一重又一重地多。除卻內容的爆炸,這是個在組成、轉折和銜接上完整、精巧、不過份濫情(事實上許多時是不動情地),也不過份彰顯書毅風采的作品。適當的剪裁、自制,實屬難得。藝術顧問(林璟如)的縱觀與工作伙伴的精巧技藝,均是原因。舞/劇行走至此,阿忠換上了出場時的日常鞋、輪椅,打理好自己(吊帶褲),看著觀眾喝水。書毅也上場,輪椅是紅的,阿忠的是深棕色的;口哨聲、鳥聲;旁白似說著「公園」、「有一個人」、「用最輕的方式牽引著他」。書毅用額抵著阿忠的,四目相向,兩人均似恢復了自己的身份。這樣親密的舉措覺得是共融最好的印記!至此書毅終於顯露出其舞者的身份了,強健的大腿裸露在舞者的緊身短褲下,以倒行的姿態模仿著阿忠的困境。而不知何時已蹲踞在轉盤上的阿忠卻悠遊自在地倘佯在書毅的困行間,顯得自由、無憂。角色的互換、超現實的想像嚮往,不言可喻。此時,旁白變得有些抽象起來:「車來不及閃躲」、「直到登上月球」、「新的身體」。書毅一旁在地如旱魚撲跌翻彈,阿忠則於側邊大量出現的煙霧中浮現;我妄自解讀成「人生的際遇」、「不可測」?以及「悲劇」的定義?此時,眾鳥啁啾。迷霧中,書毅上了車,阿忠爬上了自己車頂搭建的高棚,旁白/字幕出現巴勒斯坦詩人的語句:「當你作早餐時,想想別人,別忘了餵鴿子」,「當你鬥爭時,想想別人」、「當你用隱喻說話時,別忘了喪失說話權利的人」。這樣的熱心、認真、直率,是書毅會有的。我不知是誰的最終決定,但如此的放膽犀利並不意外。兩車的四盞燈在迷霧中亮著,字繼續:「希望自己是黑暗中的蠟燭」,車燈迴旋在黑暗中,燈暗。

演罷我沒機會與書毅講上話,但現場身障觀眾給予的回饋同樣有所幫助,從他們的分享得到了很多。如同一位障礙朋友所說的:「方便的人」不是很能理解「不方便的人」的需要。這是一個起點。此作的巡演也將如書毅在Q&A中所言:將檢視各場館障礙設施的完備,並期望看到觀眾也能「共融」,讓我們一起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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