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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世、資本世與媒介的倫理:也談《黑.金.白》裡的媒材選擇

Author: [特約評論人] 鄭文琦, 2022年08月12日 15時43分

評論的展演: 「黑・金・白」羅懿君個展

圖:羅懿君,第二個家,2018;Photo courtesy of Ga-Wii Chang

⋯許多人文主義者和社會科學家指出,對人類世的討論充滿了惡意(bad faith)。人類世經常將「人類」(humanity)指為單一無差別的整體,但其實不平均的歷史保護菁英免受環境災難的影響,並使之與窮人、原住民、被殖民者和非白人分流。此外,這是人類世如何製造的問題而不僅僅是它的效果。建立殖民佔領、白人至上和資本主義積累的項目,就是那些創造人類世、使之充滿恐懼的計畫。強大菁英話語中的「人類」構成,正是通過排除被認為「非人之人」(less-than-human)而創造的。[1] 

2019年學者傑森.摩爾(Jason W. Moore)來臺演講的主題「人類世或資本世?氣候、權力、資本造成的地球危機」,開宗明義地表明了當今地球的危機,並不只是氣溫上升幾度會導致某種程度的變化,而是資本導致本質上不可逆轉、不可預測的「狀態改變」(state shift)。他闡述了資本主義的狀態改變(不只是地質意義上的事件)才是我們要面臨的問題。資本主義就是一種「世界—生態」(不同於由各個物種及其環境所構成的「世界的生態」)⋯本身即是浮現自「人類」與其他自然成員組成的生命網絡(web of life)。[2] 另一方面,人類學家Anna Tsing與不同學者合作發起,試圖展開跨學科對話的「惡地圖集」(Feral Atlas)計劃也寫道,造就「人類世」的問題來自於殖民主義、白人至上和資本主義積累;通過排除被認為「非人之人」(less-than-human)而創造強大菁英話語中的「人類」構成。除了在環境分析中承認這種排除的結構性暴力,我們更要探索解放的可能性而不只是批評。

無論是摩爾對於資本世的主張,或「惡地圖集」對於人類世中「人類」語境的反思,經過排除非人的「人類」與「資本」互相交涉而成構成的新「世界—生態」(world-economy),都使得當今的世界不再能回復到五百年前殖民歷史之初的樣貌。如同在2018年羅懿君的《海之味》個展,印卡援引資本世的概念說明藝術家在創作時所使用的香蕉皮素材,如何藉由媒材的挑選揭示或介入「廉價資本主義」裡世界交易關係中的價值位階,進而將之提升至藝術的形式。[3] 到了她2022年的個展《黑.金.白》裡,我們看到更多與帝國殖民歷史糾結不清的經濟作物—除了香蕉,還有菸草和甘蔗—被藝術家納入美感詮釋系統中:對應著香蕉皮的「黑」、對應著菸葉的「金」(〈熱帶蒐藏〉系列),還有對應甘蔗渣的「白」(〈糖蜜、酒精、健身工坊,是什麼使今日的生活變得如此不同,如此有魅力?〉系列)。而不同的「媒材—形式」又構成更多感知的組合,不斷地顛覆其原本所屬的交易價值系統。

圖:羅懿君,茉莉牌香菸,2016;Photo courtesy of Ga-Wii Chang

香蕉國際貿易的歷史背景為《海之味》提供了民族誌的歷史縱深,以及對於「社會/自然」區分的「知性」結構之批判,同時,我們也看到《黑.金.白》再次回到藝術家對於媒材「適性」的選擇上;並基於現代主義的媒材傳統,詢問這些決定如何在人類世裡體現倫理的意義。如同「惡地圖集」對於跨學科合作的關注—假如我們把「如何促進跨學科對話」視為共同努力解決全球問題的第一步,那麼無論人類世或資本世的論述,都不約而同指向「關係式」的生態觀、也都能讓觀眾看到「科學製圖」的「社會/自然」邊界與其倫理[4]。於是,藝術家如何行使這樣的關注、進而在過程中體現出人類世觀點的、特別是具有「行星意識」(sense of planet)的倫理?這很有可能是將來在觀察藝術家創作行動時,得以引用的論述資源及參照點—無論書寫的對象是藉農產品剩餘物發聲的羅懿君,或是將鳥類標本的製圖邊界向外擴展的蔡咅璟。 

就本文討論的羅懿君創作而言,雖然香蕉、菸草、甘蔗在近代資本交換邏輯下具有跨國商品的身份,但這三種農作物被納入龐大規模的生產、運輸與銷售模式,則是集中在帝國擴張的殖民時期—特別是在日治時期的臺灣島—這也是臺灣開始具有「殖民現代性」意識的地景變遷時。正如同「惡地圖集」裡對於「帝國」(Empire)概念的闡述,其中「甘蔗」就像一個通往殖民主義在全球南方治理、經濟與剝削計劃的關鍵詞。首先,帝國透過「有形的基礎設施及建造、維護其相關的強迫勞動」來實施治理—「南亞和東南亞的歐洲重商主義和殖民主義提供了一個值得思考的案例:種植園取代了農場,倉庫取代了定期市場,遠方投資、管理者取代地方菁英。[5] 其通過一系列「種植園」(plantation)而呈現人類世,從加勒比海的小島到荷蘭東印度公司在爪哇的甘蔗園,都構成了具有其特色的全球景觀。 

圖:羅懿君,蛋白質健身面板I,2022;Photo courtesy of Ga-Wii Chang

回到近代臺灣,農民密集耕種特定型態作物對於西部平原單一化的地景塑造,以及漢人移民社會對於豐富山林棲地的砍伐推進,是臺灣特有的人類世處境。而這樣的狀態改變,也呼應了羅懿君在前幾年用香蕉皮處理移民、遷徙或合作社議題時,特別令人有感的原因(例如〈購物籃的聯合抵制〉 )。另一個案例是她在陳湘汶策劃的臺灣與印尼交流展覽《情書.手繭.後戰爭》中,用香蕉皮仿製真實的〈鹿革〉。這件以蕉皮仿鹿皮的作品不但再現曾經盛產梅花鹿、但因平地開發與鹿皮交易導致鹿群絕跡的福爾摩沙,在大航海時期中扮演的貿易角色,更將前述的「人類世時刻」回推至荷蘭東印度公司統治大員(熱蘭遮城)時期的源頭。[6] 在那之後,甘蔗被徵收作為製糖的剩餘物,同樣呼應臺灣輸日的稻米與製糖株式會社利益衝突的相剋歷史。[7]

從殖民擴展年代的矜貴跨國商品,到都市菁英追求身材的健身風潮底下,攝取必須節制的熱量來源。作為原料的甘蔗不但不致乏人問津,更化為藝術家的靈感來源。如此一來,其渣滓也在「狀態改變」的當前時空裡體現回收物「親近的倫理」(the ethnics of proximity)了。 



註腳:

[1] 原文:Many humanists and social scientists have noted that discussion of the Anthropocene is loaded with bad faith. Anthropocene too often refers to "humanity" as a single undifferentiated whole, while in fact histories of inequality have protected elites from environmental disasters while shunting them to poor, Indigenous, colonized, and nonwhite people. Furthermore, this is a problem of the making of the Anthropocene, not just of its effects. The programs that established colonial occupations, white supremacy, and capitalist accumulation are those that made the Anthropocene, in all its terrors.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human” in powerful elite discourse has been created through exclusions of peoples considered less-than-human.“Introduction to Feral Atlas”Feral Atlas

[2] Tang,〈傑森.摩爾(Jason W. Moore)訪台記錄:人類世或資本世?〉,Medium.com(2019/5/25)。

[3] 印卡,〈談羅懿君作品中的原料意義:機械複製時代之前的藝術〉,《關鍵評論網》2019/4/30。

[4] 依照摩爾的觀點,這些區分及其邊界的改變,正是「資本世」藉著殖民者的擴張剝削新的殖民地的結果。而世界作為一個球體的概念,則是伴隨著殖民進程的科技發展,不斷形成一套關於「世界」的製圖觀點之結果。

[5] Feifei Zhou, “Historical and Fantastical Landscapes”,Feral Atlas

[6] 賴英泰,〈情書.手繭.後戰爭—時間與空間、個人與大時代之間的糾葛〉,《數位荒原》。

[7] 參見維基百科「米糖相剋」條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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