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金色白色的本質及其之外 —【黑・金・白羅懿君個展】
黃亞歷 | 發表時間:2022/09/29 18:35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2/16 14:54
評論的展演: 「黑・金・白」羅懿君個展
對應於材質、形狀、空間性的體現,羅懿君在香蕉皮的運用上,特別顯出其一種琢磨的耐力。這種混疊著漫長時間的媒材試驗、手的直接觸感,創製出一種無預期的當下塑型;即使構圖可以預先鋪排,卻因每一件香蕉本身原始形體的差異,在有限的伸展度中,需順著可推衍的幅度,加以推磨、嫁接、鏤雕,運用其韌性達至造型的邊界。也經常,在交接處形成許多未完整或厚實或虛弱的筆觸,無預期地拉展出柔韌的纖維牽絲,整體架構亦隨引力塑形掛垂,彼此調和為平面與立體雕塑之間的過渡式樣。這是引人沈浸的一處起點。然而也因其材質與紋理之細緻,使觀者不免陷溺於巧妙編織所縈繞的美感,然轉身卻又無法忽視此光澤氛圍中,隱隱觸碰的恐是關於香蕉產業在全球農工的血淚印記。
這倒抽一口的懸置感令人開始想追問,以材質的變造與重塑,透過直喻或轉喻的方式建構出對於廉價資本主義的鬆動與批判,此一邏輯或藝術方法的成立,除了能將觀者驅往美學實踐的精密造型性,對於議題的深化與探討,能牽引到多深之處?
此感或許仍不跳脫「純粹藝術追求」或「以藝術發動社會改革」這表面上兩極的漫長辯證,但若僅是以此帶過恐早也淪為僵化而反覆的良心事業。思辨固然是必要的,但也許尚有一些細微面向的探詢,是可從羅懿君自身的觸感歷程中,以她的所見所感,進一步把美學的社會性或社會的美學性,推展得更遠一些,而不僅停留於技藝或正義的路數評判。其經驗更指涉到,藝術家並非只依靠選擇了一種政治正確的材質,終其目標式地創造出獨特的美感價值,便能憑此技藝而完成作品。而是,此美何以而來,又往何而去?若以平面性為構思範疇,在材質的取用上,其幾乎以香蕉皮、蔗渣、菸草為顏料、筆觸,取代了畫筆式的基礎工具;又或以立體性為框架,在雕塑的造形尺度上研磨量體、重設比例,首先都必需面對基礎工具與技法的交互轉移,在熟稔材料及其特性後,再轉化為視覺與造型的構和。這些藏匿在成品背後的過程,有其不可取代的新材質研發態度,且很可能在隱性的過程裡,即宣告失敗。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態度,使其形成一種反抗既有規則的力量,而不縮限於當代藝術的某種慣模套式中。
【黑・金・白—羅懿君個展】 圖片提供|安卓藝術
羅懿君的藝術實踐經驗並非一個單一特殊的個案,而是藉其作品散發出的純萃性與美感呈現,而引觸、探碰到某種範式下的雙向觀感;意即,從羅懿君對於材質轉呈的實踐中,觀者面對其作品的直觀與反思之間所關涉的,對美感形式的直覺或體感,進而產生轉化思辨的過程上,它的路徑是如何生成的?這些附庸於當下的藝術美學標準與論述框架的條件,如何被觀者持有與認定,直至其成為一套有效的當代藝術法則?當不具備這些條件時,藝術作品如何銜接上作者之所言所示,並是否仍保有機會從作品連動到現實生活所涉及的確切社會問題,例如公平貿易、農業生態、土地正義等,甚至到每一農工的真實生存狀態。
藝術創作者不必然(也不需)是社會運動者,但卻依靠其論述觸及的社會性,使其成為當代藝術的合法產物,而,這是否也影響了我們看待羅懿君這樣的藝術實踐及其產出?這些提問不必然需要有答案,但它應需持續被追問,否則精心為美術館設計的藝術健身房一轉身恐只是假日悠閒的都市民眾賞奇玩鮮的文創品,香蕉皮也僅換裝為綺美的精緻藏品。
這兩者的相悖與難以兩全的關鍵因素也關乎於,藝術精緻性與社會意識性的相互競逐,而在當代藝術的合理範疇中,又彼此相依。這些在各種文藝史上早有各自依附或探討的框架脈絡,延續到民眾參與的公共性對話時,是否有更多因應於相關主題的深化討論,又展示或收藏的館舍機構對於展示作品涉及之議題與藝術家之實踐歷程,是否有真正充足的理解並能為其進行深度化的延展,或與公眾產生具體關係性的串接,也將對於作品的社會關照幅度產生直接影響。倘若沒有這些綜合條件的深思籌畫,此般手藝優異的藝術家終將為了生存並符合遊戲規則,消耗殆盡。
【黑・金・白—羅懿君個展】 圖片提供|安卓藝術
至此,或許仍需再回頭追問,關於羅懿君這樣的創作,我們還有多少空間去討論乘載著巨量政治社會議題之外的,類似於黑色金色白色內向化的「本質」?此本質一直走下去,還具有當代藝術的探討價值嗎?儘管在處理質材與構成的過程中,這些本質已然存在,也必需存在,否則作品無法被捻展、形廓,只是在當代的藝術常模下經常扮演為議題的附帶物。而實際上,這些卻可能是藝術家創作歷程裡最主要的篇幅,即與材質之間最細緻的行為——對話。這或許也是為何羅懿君選擇不斷移動駐村,透過通向世界諸多變異空間所開放的出入口,跟不同創作者、當地民眾共處交流,以避免封閉於創作雕琢——展出——投遞獎項——展出,再持續創作的既定迴圈,覓得一道紓解既定模式且能在相關議題上不斷搓揉出質地、形體與印記的自我淬煉的歷程。這些過程也含括因應不同的駐村模式,必需獨立開展出相異的呈現方式,甚至可選擇跳脫以最後「成品」展出,而去呈現不同階段的創作狀態;這些自由靈動的創造方法正對映於常規展示空間的規範,體現出某種「在地的在地經驗」、不具完成度的訴說、觀察與被觀察間的交互創作等,超越出僅為了產製精良作品,而能持續潛湧於摸索過程的態度,此皆是耀眼的產製成果中不可見卻又極珍貴的生命即景,而此生活殘跡,或許才真正留下各種不精確卻飽富熱忱的藝術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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