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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物自然而然說言語──羅懿君的材料美學

Author: Enkaryon Ang, 2022年12月31日 21時35分

評論的展演: 「黑・金・白」羅懿君個展

All things equally exist, yet they do not exist equally

──Ian Bogost


 

詩人約翰.阿什貝利(John Ashbery)曾寫過〈使用手冊〉的詩,這首詩如此道之:「當我坐在大樓窗外望著/我希望我不必編寫有關新合金的使用說明手冊。/我低頭看著街上的人,每個人都帶著內心的平靜,/羨慕他們——他們離我那麼遠!」這首詩誕生於戰後年代,美國的當代科學與技術在社會中獲得了權威。這首詩中「使用手冊」表露了時代的氛圍也同時寫下了資本社會改變物質、使用人與情感的紐帶。從原料到成品,其背後的價值論往往反應當時的整理勞動分配。2013年羅懿君開始他使用香蕉皮、菸葉與甘蔗渣的創作路途,近十年來逐步打開的正是殖民地的經濟作物,從生產到消費所掩藏的底層敘事。其作品打開的空間也涉及到了資本主義發展,關鍵技術出現對於原料、半成品的發明,例如糖蜜即是機械介入糖業生產後,有別於精煉糖砂的半成品、消費品。在2022年,懿君個展《「黑‧金‧白」》的展覽中,是展現了他這十年來以經濟作物、生產過程及其行動者(Actor)背後交織出的情感界線、感性閥值。


 

原料在藝術史中如何思考

 

    在新物質主義的浪潮下,讓物說話、帶來了我們重思物質,尤其是原料之於藝術的可能。羅懿君相當著名的「香蕉皮系列」,利用標本製作的手法,不僅反思了人們遺忘產物在原生地的種種剝削與全球經濟中的廉價價值製造,更提醒了我們藝術史中不乏許多原料即作品的身影,只是現今他們多出現在傳統的美術館-博物館(museum)裡頭。美學機構對於收集到的物件進行保管、消毒、收藏、甚至防腐,本身就標誌殖民主義的暴力、創傷和剝削。喬依斯的《芬靈根守夜》(Finnegan’s Wake.)還逗趣地提醒:「到博物館路上,小心你的帽子也跟收進去。」(This way to the museyroom.  Mind your hats goan in!)這種對於收藏物件的挑選、再加工與否、乃至美學化的過程,如標本、奢侈品的複合體,珠寶是今日美學機制的一環。但在對比羅懿君的作品,則更顯其運作的面目,例如以香蕉皮與生漆製作的《鹿革》,其形式與原料就產生了賤斥的意味。

 

   由於原料不僅僅是原料,而是人類中心敘事建立起來的製作程序,今天藝術史呼籲面向材料的開放與多樣性願景,不僅僅是提醒人們殖民創傷,也是重思我們如何調和社會和自然系統的問題,甚至我們如何跟物質打交道的人類責任。誠如我們在美學機構、珍藏室所見,物質在近代快速成為了系統知識的研究對象,掩藏了這之外的思考。換句話說,當藝術家重思材料的敘事邏輯時,我們將會看到另一種文化敘事。羅懿君的《黃金茉莉》援引了博物館敘事,以菸葉為材料,重塑了毯子的形象。這些另類的編製手法,一方面提醒毯子的美學與19世紀的審美品味的關係,其原料卻也暗示著另一種身分階級如菸業勞動與上層階級的距離。懿君使用果皮、果渣和其他有機材料等臨時材料,專注於自然物經濟背後殖民史與生態角力的自主權或控制權,誠若過去懿君曾用利用了草樹和袋鼠草等媒材,並曾在藝術駐地與原住民、在地居民溝通討論,作出令人聯想到袋鼠皮的作品則更強烈帶有地方知識、原住民科學、原居民技術的文化系統。懿君的作品不僅提醒我們原料如何在美學機構系統中重思,藝術史如何重探自然的組裝,更牽涉與藝術家跟生態的關係。

 

糖蜜與健身背後的機器

 

在羅懿君的作品中,從近二維香蕉皮、菸葉、甘蔗渣,所採取的形式從皮影、商標箱、獸皮與舉重器材,藏著關於「普羅」觀眾的欲求。然而在這裡,不妨讓我以19世紀煉糖業最為關鍵的發明來試拉出糖的普羅性質。糖蜜在世界史的過程中伴隨蒸汽機的生產介入,成為了較為便宜的糖類消消費品。精煉的糖也成為了更上層階級的市場。物質加工,隱含著勞動跟消費的互動。

 

    同時在討論,羅懿君「黑‧金‧白」的一路轉換,我想特別指出此「普羅」的關鍵詞,不僅在媒材上也因為技術史與藝術史的發展,產生了對於原料媒材的價值判斷也促進了懿君與觀眾關係的改變。被廢棄的材料與群眾的關係,無論是像皮影戲般的垂吊裝置或是糖蜜、酒精健身工坊,懿君作品中,各種普羅身體的感性史甚少被討論。同時在經濟作物與機器演變的互動中,利如今天健身術語,農夫走路,這個命名的由來便源於19世紀的農務動作。無論是勞動的身體或是感性的身體,事實上與這些機器的關係相依相存,它可以是重新分配美學感官的動力,甚至是消費者的市場。《蛋白質健身面板》現場或是日前北美奬現場的跑步機,皆召顯了藝術家的擬諧與幽默。

 

機器如何隱藏了原料邏輯

 

    在歷史中精製的糖和茶是製造工業工人階級的關鍵成分,這個時間點也可與懿君從糖廠駐村後發展的一系列作品相符。19世紀後期,新穎的身體生態位的創造更形多樣,一如《從勞動變運動》的動畫,機械解放了某些勞動身體,而後又將之分配到不同的領域形成了新的身分意義,尤其是對於中產階級來說,類似的動作反而成為了健康的代名詞。另外,羅懿君的「糖蜜、酒精、健身工坊,是什麼使今日的生活變成如此不同,如此有魅力?」則是未曾言明──機器與消費身體的關係。換句話說,正是因為精製的糖業產生了對勞動身體的新想像,如底層階級的勞動、被異化的身體,進而發展出躲避身體形象的健身娛樂產業,。誠若懿君指出他意圖以雙頭鋤與弓箭組構的槓鈴、木犁轉換的飛輪健身器(註2),以凸顯運動(exercise)到運動(movement)的轉換動能。在這裡,我想可以再加上勞動(working)的階級想像帶來的身體生態及後續的審美衝突,尤其是農具與健身器材兩種不同質地背後的藝術史面貌。農具如鐮刀、鋤頭在普羅運動中是相當典型的象徵,而相反地健身器材則與人工設計跟後期資本主義的美學觀點密切。

 

     機器這個不可言明的角色在經濟作物及其產品的運作,扮演了不僅是勞動異化的問題,甚至扮演了認識型(Episteme)的機器裝置。生產體系滲透進了地鐵、飛機、教室、健身房......機器的節奏從勞動者一路滲透到消費空間,並發展出獨特的習慣,甚至包括了懿君討論到糖業在二戰轉而成為酒精發酵、工業燃料等軍事動員上的諷刺。若在更大的解殖策略上,我們更不可忽略,糖作為物本身,所影響到過去到今日的政治思考。一如浪漫主義女性詩人與工程師洛夫萊斯在浪漫主義詩歌和工程之間開創了一種「詩意的科學」(poetical science)重新用於進步性別的政治目的想像。懿君以糖為尺的健身房重造,亦有此意味,尤其是其作品潛藏著即使勞動身體被解放了但仍可能被吸納進另一套文化邏輯的運作。

 

關懷材料背後人事的藝術

 

    在羅懿君的「黑‧金‧白」,香蕉、菸葉與甘蔗渣的一路挑戰下,藝術家本人給了我們關於當代藝術中材料的複數答案,潛入經濟作物生產結構中找到了多重的美學深度。物可以說什麼呢?物不僅僅告訴我們它的生產殘餘反映了對勞工的剝削,也關於被閒置而出的身體慣習被再利用,例如學者沛崔卡(Patricia Anne Vertinsky)在《體育館中規訓身體》(Disciplining Bodies in the Gymnasium: Memory, Monument, Modernism),曾提及身體塑造的紀念性。在懿君的作品更讓物在闡述自己的故事,它自己的產地、它生產模式對於人類互動的影響。一張石頭的照片不等於石頭,甘蔗渣也不簡單是甘蔗渣。「黑‧金‧白」從對勞動者的關懷,並關照了身體語言如何從勞動到中產化的運動,其消費者的領域,及其生活美學背後,娛樂史的另類潛力。



 

註1:在羅懿君的「糖蜜、酒精、健身工坊,是什麼使今日的生活變成如此不同,如此有魅力?」的展覽中健身也包括了身體符號的再塑造,在此論述中懸而不論,將重點放在生產者與消費者兩種運動身體的對比與在糖工業中機器對於兩者的影響。

 

註2:1834年當時美國工程師諾伯特(Norbert Rillieux)正苦思如何發明出安全的多效蒸發系統,不僅讓沸煮糖液更有效率也讓工人更安全。諾伯特蒸煮法的基本設計是利用真空腔或是減少容器中空氣來讓液體沸點降低來增進糖業效率,同時由於溫度下降,糖的顏色也減少焦化的可能。諾伯特蒸煮法的發明徹底改變了糖的加工工藝。這項計畫在當時很快地被一些種植園採用,逐漸通行。但這個發明,卻有著更龐大的社會敘事,例如當時加勒比地區、路易斯安那州和巴西的甘蔗種植園是集約型農業工業系統。收穫的甘蔗必須在切割後的兩天內按照「交換率」進行加工,在1800年代,每兩噸糖就等於一個奴隸性命。無論是營養不良、嚴重過度勞累、事故、虐待性懲罰以及女性奴隸的懷孕和性掠奪,使得糖業在勞動力上遇到了瓶頸。諾伯特蒸煮法解決了勞動力的問題。另外諾伯特是當時的非裔(混血)自由人在南方州深受種族歧視以及糖的加工進步反過來讓糖快速普羅化又轉變成為勞動再生產的流行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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