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無盡之下》 從舞蹈看見身心俱疲的自己

原文刊載於2023 2月號文化快遞「快遞藝評」，「快遞藝評」由「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與台北市文化局「文化快遞」合作多年，針對近期台灣表演藝術類藝文活動，提出專業評論，讓讀者看見台灣表演藝術的多面向議題與探索。

文／魏琬容 (OISTAT國際劇場組織執行長)
照片提供／LEE\VAKULYA 攝影／林政億、王弼正

《崩-無盡之下》演出照片　攝影｜王弼正

腦神經受到壓迫的狗，會不由自主一直往前走，連夜走十幾個小時，卡在牆角時無法自行後退，就連壓迫到鼻子窒息，牠也無法自行掙脫，只能無助地放聲哀號。

有時候，我就像是這隻狗，為了工作身不由己，一直往前衝。先說在前頭，我愛我的工作，但手機、email、whatsapp、LINE讓我的腦子始終運轉，高燒躺在床上的時候還想著「明年的預算還差4%」，重量訓練時理應專注呼吸與肌肉，卻會突然冒出念頭「上回的決議項目是不是還沒執行?」，敏銳的教練當下也不說破，總要等我放下槓鈴，他才淡淡地說「你剛剛想起什麼?」，我總支支吾吾「唔....就工作上的事情」。

《崩-無盡之下》演出照片　攝影｜王弼正

當代的工作型態讓人人腦中都植入裝置，一旦裝置啟動時，24小時無法休息，就連要危及生命的關頭也無法停下。有人比喻這像是滾輪上的倉鼠，不，倉鼠比我們幸福，倉鼠之所以不斷往前跑，乃是物理性的因素，只要走下滾輪，倉鼠就能自在休息。而人類的無法休息是心因性的，精疲力竭、到死方休。

李貞葳與法庫亞．佐坦（Vakulya Zoltán）的《崩－無盡之下》，所呈現的正是當代獨有的「精疲力竭、到死方休」的狀態，三位舞者 李貞葳、Esse Vanderbrugge、Jassica Simet如手術刀一般精準的肢體，剖開我們內心不敢承認的問題「你，身心耗盡已經多久了?」。

舞作剛開始時，三位舞者以緩慢到幾乎靜止的速度，緩緩移動，燈光昏暗，我聚精會神細細看她們的一舉一動。一般人總認為「快速舞動很難，越快越難」，這個想法只對了一半。在運動競技場上，人類當然是比誰跑得快。但在表演場上，要做到均速緩慢移動，非得要長年訓練的精準控制才行，如果不信，你可以試著把右手舉起來。很輕鬆，對吧？接下來試著把右手舉起來的速度放慢三十倍，三十倍，而且要均勻速度的三十倍，一旦試過，你就知道緩慢之難度，也就知道舞者之精良。

《崩-無盡之下》演出照片　攝影｜林政億

李貞葳來自宜蘭，我第一次看她演出時，完全被她爆發且精緻的能量震懾住，她的肢體銳利如刀，而我貪戀的看著她的影子，連影子都力道十足，可見她肢體的表現力超乎常人。在本作中，李貞威身兼編舞者與舞者，她與法庫亞．佐坦以細緻的編舞，如織毛線一般綿密的拉出主軸¬—身心耗竭，舞者們相互拉扯、拖行對方，三位舞者的動作經過縝密的處理，拉扯力度大但順暢而不暴力，眼睜睜看著舞者的體力一點一點的耗損，全場觀眾不由自主挺直了脊樑，我內心震撼「啊，這就是我的心理狀態啊」。

《崩－無盡之下》的編舞很聰明，兩位編舞者並沒有讓舞作從零加油一路衝到底，相反的，舞作中段時，三位舞者止不住喘息，而漸漸停下來。李貞葳用手掌輕撫另一位女舞者的臉頰，這個輕柔的撫慰彷彿觸到我心上「好的，可以休息一下了」沒想到，正當觀眾打從心底希望舞者可以好好休息時，她們三位又開始新一輪的相互拖行，體力慢慢耗竭，她們用意志力撐著，全場屏氣凝神，直到燈暗，舞作結束。

《崩-無盡之下》演出照片　攝影｜林政億

「當代舞我都看不懂，怎麼辦」，舞蹈的優勢在於你不見得懂，但可以真實感受。而《崩－無盡之下》是一個絕佳的示範，用舞蹈來直指當代人身心耗竭的現況，展現了舞蹈作為藝術媒材的優勢，也展現了編舞家與舞者卓越的能力，是一個後勁很強的舞作。

2022秋天藝術節：李貞葳Ｘ法庫亞‧佐坦《崩－無盡之下》
演出｜LEE\VAKULYA
時間｜2022/11/25-2022/11/27
地點｜國家兩廳院 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