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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子想像的社群共感 —《崩—無盡之下》

黃亞歷 | 發表時間:2023/01/28 19:18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1/30 15:22

評論的展演: 《崩-無盡之下》

如果說當代舞蹈擁有一種特殊詮釋性是來自於肢體與動作所形成的多向開放狀態,那麼在《崩—無盡之下》這一場演出中,正好反映作品主題與內容之間,拉幅出一道跨越編舞者與舞者設定的主題自述範圍,在近年來全球後疫情徬徨失衡中,牽動出生動的聯繫與想像。而這是否暗示了作品內容與主題之間的距離,特別容易發生於如舞蹈這種具抽象本質的展現型態創作中?又或這亦是編舞者的某種特權,藉創作出發點與實踐的想像差距,提供更多的對位點,並在這些關聯的對位點之間,延續主題與內容潛藏的動能。《崩》帶來的持續性身體向量,非但不是二擇一的回答,反倒暗示了舞蹈身體在演繹過程中與當代社會情境不謀而合的互趨力,在這層聯想關係下,舞蹈身體與身體舞蹈的表裡,如何由內而外,由外而內,進而由內而內,再由外而外,成為此舞作中最值得細探之處。

首先顯像於觀者前的兩名西方與一名東方舞者,即使有著相近的穿著,但從髮色、膚色等特徵,都令人不會不留意到其所乘載的東西方女性既定印象觀感,這些不易擺脫的、經常連接於日常或族群想像的形象規範,雖未必能以理性的辨析去避免刻板印象進而將身體記憶全然置於當下,但也反而透過這種尚不確切,帶有異文化性質的身體印象,轉為一種身體視覺上的量感,其中東方舞者李貞威的清瘦身形,更因兩名外籍舞者一大一小的身形,構成了視覺身形的平衡度,也支持了身體架構與舞蹈結構間的連續性。

演出前三分之一段落,三個獨立發展與內向式探索的身體,顯示出不忙於展現,亦不帶外擴的肢體訊息。儘管動作頻密、變化不斷,卻在帶有限定性的自由中,凝合出一種朝向內部的自由,漸進深入三人肢體的關節、肌肉與肢幹,近乎一次次地劃出推進和倒返、趨力與反趨力,反覆抗衡,挾著深沉的力道與柔軟的推移,滲透出借力使力的動態軌跡。

《崩—無盡之下》演出劇照   照片提供/LEE\VAKULYA   攝影|Terry Lin

時間越是推移,身體的展幅便越往深處拉展,看似動作變廣、伸展的場域拉寬,推展的卻不僅是隊形式的變動,而是向內的趨力不斷積累;身體自知何以為動,也順應於何以不動;在動態與靜滯之間,冗長的節奏聲響持續,同時催生出長長的倦態。然而,疲倦感並未使感官終止,反將三人蛻變至不同階段,動作亦不再停留於動作的遞變,創造出更多的是動作行經的路線、空間,乃至於整體的細微動線已然描繪出身體化的空間結構,使空間成為動作的一部分。頗有意外之喜的是,這個空間化的身體結構,並不屬於任何一位舞者個體,也不屬於三人共同編製的結構;關鍵在於,劇烈且近乎不間斷的爆音式聲響所產生的綿密節奏,以接近單音緊促的聽覺印象,覆蓋了整體空間。因而聲響與極簡的舞台設計之間,形成了各行其是的單向感,身體各自如原子般的游移、靜滯,大亮面的皺褶布景反射,卻以極小的局部反射,幽然閃動;乃至於各環節被部署在一種單層的、蒼白卻隱而躍動的境態之中。

靜止、漸變、拉扯、推移、翻攪、扭轉,三人身體所敞開的動態,幽微中逐漸轉為強韌的聲響,連續而綿密地迴繞與緊扣住觀者的聽覺意識,規律中隱含岔生的變奏與節點,在動作的反覆推演、偶發間斷中,節奏集合成為另一新旋律,與舞者的身體相互應和出能量飽滿的複合體,而貫穿於聲響的時空早已消解了東西方女性身體的刻板記憶,更進而匯融了跨身分與跨族裔的思辨力。

原子化的聽覺時間,持續貼合單向或單層的情境,在時序、肢體及諸多動線的牽引與拉扯下,激起了觀者對於節奏更加敏銳的——經由視覺瞬間連動的觸覺。此來自整體空間與元素之間的構建、浸溶,同時在偶然乍變的燈光或聲響中,倏忽引入一口換氣,直戳一昧沉浸於專注的情境,因而提神再續、餘韻未絕。這樣的身聲經驗讓《崩》顯示出其特有的凝鍊氣味,包含提出了一種以「節奏原子」作為整體觀舞主導基調的選擇,讓節奏形變為一種連續性的時間單子,既獨立又綿密聚合地與舞者的「身體原子」建立起對話關係;以節奏為突出的聲響頂點,層疊蔓延於編舞者與舞者與聲音作者之間,並將節奏轉化為「聲響的動作」,引動聲音原子內向的激越性,促使身體的整體在動作裡持續分解、碰撞,與舞蹈節奏的元素共置下,「身體節奏」與「聲響節奏」交互塑形出具超越性的身聲觸覺。

《崩—無盡之下》演出劇照   照片提供/LEE\VAKULYA   攝影|Terry Lin

若非此般隱諱地、近乎聽覺疲勞式的身聲糾纏,觀者不會發現體內的原子性已然飽含了敏銳的精神動能,因長時間重複性的單向動態所匯聚的力道,讓觀者不得不聚精會神地隨舞者彼此以微幅的推拉、纏繞,迴旋、翻攪,偶然灌入倏忽的動態凝結,再轉為逐步黯黝靜滯的聲響,不斷層層捲入從個體乃至集體的群聚網絡,使原子的物性和生命動能環環結構;因而當舞者停止動作,相互依靠,靜靜站立,垂首低迴的時刻,觀者能與其共感疲憊,同感惆悵。末尾,黑暗中三人的身體如拔河,如急救般奔走護送,令人無法不憶起前兩年疫情災厄下的生活境遇,但此種搬運傷患的情境所對應的並非具象的實況,而是透過身體狀態的編排,觸喚了傷病的苦痛。雖然編舞者對編創所設定的自述是「探討資本主義社會中過度勞動的大眾所面臨的集體身心耗竭狀態」,但就經歷過疫情特殊生命過程的觀者而言,毋寧說,更心有餘悸的其實更是全球疫情下,內在精神漫長無盡的消耗與過勞之生存處境,而《崩》最動人之處,或許便是在身體精神動能與原子物能的轉換中,緊抓住人與人之間最動人的分割與斷離,依偎與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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