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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飯》的剁雞起手式:家之預言/枷之寓言

張啟豐 | 發表時間:2020/01/31 23:12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2/12 11:48

評論的展演: 台南人劇團《年夜飯》

圖一、年夜飯

《年夜飯》劇照      攝影|陳又維     照片提供|台南人劇團

演出:台南人劇團

時間:2020/01/11 (六)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台南人劇團《年夜飯》由駐團導演蔡志擎編劇導演,劇情發生在除夕夜短短幾小時之間,母親正努力準備年夜飯,已出嫁的女兒、久未回家的兒子都回來了,一起幫忙拜地基主、準備年夜飯。藉此開展三個人的故事/版本,更形構了舞台上眾人對家的想像與冀求。


話語與記憶

  編導選擇年夜飯作為劇情開展的場合,並非一新耳目之舉——甚至比較像是刻意之舉,使家庭成員在一個符具邏輯的前提下,全員到齊(事實上,這樣的全員到齊真的比較勉強,一般而言,出嫁的女兒並不會在除夕夜自己一個人回娘家,除非事情大條),開展編劇想要探討的議題。只是,這類情境在戲劇舞台上早已出現過,不論處理的議題、展現的手法,甚至引發的效應,皆屬犖犖大者,且鏘鏘有力、正面迎擊者,所在多有。相較於此,《年夜飯》的各說各話策略,則另闢蹊徑,以敘事形式之重出來質疑話語內容的固確,藉此解構一般認知下習以為常的「我記得…」,讓記憶中的回憶與失憶彼此交戰,蒸蒸騰騰,煙硝味濃,如鞭炮煙火四射一般。

  在話語的生產與系統中,在有意識與潛意識的作用下,人們往往只說出想說的,而不會說出不想說的。更有甚者,在想說動機的激揚下,話語內容與事實會產生暈染現象——話語從「真實」的界圍溢滿而出,因此衍生而出的虛掰則依附在真實的母體中,成為表面看來、乍聽之下真實的敘述。在這當中,記憶/回憶/失憶/不經意,都混雜(混砸)為一。

  編劇在《年夜飯》中設定多重敘事,讓原本就可以有故事的三個角色,更增加真實虛掰之間的模糊與難辨,每個角色輪番講述個人的版本,重新說故事,說「我」的痛苦的版本,一家人互相折磨,當台上是誰的版本,誰就是老大。母親林圜、姊姊韋國翎、弟弟韋國禹,各自掌握話語權,在言說之間檢視他人,也被他人檢視。於是,三條敘事線像綁辮子般地、交纏互依地構成家的故事與他們的成長,而也就像一條辮子每股髮絲各有面向也各有叉髮,每個人在同異之間不經意透露出記憶罅隙——觀眾則在罅隙中窺見每位敘事者的回憶與失憶。這其實是生活之日常,但如此多重交錯的記憶拼圖與塗抹,雖然可以幫助觀眾窺得全豹,但更多的則是反映個人的家庭印痕/烙痕。

 

吃雞起家

  未看戲之前,就被文宣照的拜拜三牲——雞、魚、豬——所吸引。除了全魚和三層肉之外,挺不自然的是那隻半雞——頭脖皆全,以下只有一半,內裡掏空,填入三顆水煮蛋。如果依照劇中所說以「閹雞」祭拜地基主的話,就更耐人尋味了。閹雞無法產卵,自然不會有蛋——因此文宣照片中的雞與蛋,擺明了是裝置,雞/家/枷(老鬼父親)之下的三顆蛋(林圜、韋國翎、韋國禹),而這「裝置」亦呼應現下不少所謂「家庭」的實在樣貌。

  年夜飯的「雞」不比平時,乃深具意義。「吃雞(ㄍㄝ)起家(ㄍㄝ)」,這是年夜飯每一位家庭成員之所以都必須吃雞(哪怕一口也好)的原因。「雞」表達常民對「成家立業」的渴望,而這樣的渴望,在劇中恰恰成為一項莫大諷刺——在既有架構下,老鬼父親的缺席使得家不像家;姊姊國翎的不孕使得家無法成形;弟弟國禹的同志身分使得母親對他成家的渴望成為(母親自我認知下的)絕望;而母親林圜雖曾逃跑離家,卻也都無法自抑地回家,以維持「家」之所有為「家」的形貌。然而,這樣的(想像後的)下場,卻狡黠地與「閹雞」的必然結局不謀而合。

  劇中一再出現的國禹的剁雞動機,如果只是希冀以剁雞證明自己是「男人」,或許過於天真——在他先天所處的價值系統中,家中「男人」是不需要剁雞的,若要藉剁雞以證明自己是男人,則就是自己另外建置一套尚待確認、甚且不被接受(就像他的同志身分不被母親接受)的價值體系。弔詭的是,國禹最終的無法/不敢剁雞,更呈顯他極力為自己同志身分抗爭卻拳拳落空而不得不放棄的自我價值體系建置之無效;亦如他依自己建立的SOP第一步驟「將雞頭剁下」而以手撩起雞脖猶如一管疲軟陰莖般無法振奮,最終只得放棄剁雞及自己認定的成男儀式。

圖二、年夜飯劇照

《年夜飯》劇照      攝影|陳又維     照片提供|台南人劇團 


展技與絕招

  在演出的90分鐘裡,演員彼此展技拚招、你來我往,吸引觀眾目光,很過癮地看著王世緯飾演母親,作菜熟練、剁雞的技術與時間皆異常精準,全場老辣老練,信手拈來;蔡亘晏飾演女兒,情緒掌控精確、溫柔迴環又內裡強韌,從頭至尾自然而不造作;張博翔飾演兒子,則是動能充沛,具爆發力!還有,編導連觀眾的嗅覺也不放過,忠實呈現節目單上明列的「菜單」,例如:客家小炒、蝦仁烘蛋、白斬閹雞。現場翻攪的鍋鏟聲音、爆炒的香味,以及順著劇情開展而完成任務的烘蛋焦味,讓觀眾現場體驗另類烹飪劇場的況味。在劇場中結合作菜與演出,近年來並不少見,有的甚至可以和觀眾分享美味佳餚,只是,《年夜飯》卻是讓觀眾一起見證/完成韋家的年夜飯工程,以及主要的──工程中所展現的生命與故事。

  全劇語言自然流暢,而且珍貴地保留/再現過年民俗,包括拜拜、食材與菜色。看似日常,卻不時點燃未爆彈——每個人都是未爆彈,而語言是引信、情緒是火星。劇中角色形象鮮明──長年受家暴、一再墮胎、逃家又回家的母親林圜,已婚不孕的女兒韋國翎,久未歸家的同志兒子韋國禹──這樣的安排使得每個角色背後似乎必然如命定般地有故事,而這些角色也由於太過鮮明而不免斧鑿之痕畢露。

  女兒一直無法受孕,無論求諸科學或宗教,都無法改變現狀,母女在廚房相互幫忙、準備年菜,卻也為懷孕之事開啟口舌戰端。兒子自稱「失敗的男人」,老鬼父親則要他當一個「像樣的男人」,韋國禹期待經由「剁雞」而有所成長,最後卻在彼此爭吵之中出櫃,母親為此驚惶失措,連忙將「越南新娘」的廣告塞給他,只要他結婚就好。情況發展至此,彷彿已無法收拾……

  少頃,場外一聲氣勢令人震懾的幹噍,充滿雄性、飽含侵略,場上三個人聞聲彷如定格,之後如夢初醒,原來是老鬼爸爸回來,母親姊姊立即轉為「迎接」模式,開關打開,準備爸爸回來,弟弟雖然無力,也無法否認姐姐所說的:「我們就是一家人啊,這你沒辦法解釋。」媽媽努力剁雞,弟弟回到桌邊,母親把雞剁好了,端上桌,朗聲說:「雞剁好了,吃飯。」而父親,始終未上場。

  「父親幹噍」這一招實在令人激賞!使得想要有所作為的三個人,不論願意與否,全數回歸應屬的運行軌道,彷彿機器人般,迎接父親回來。而這一聲幹噍,也以聲波震碎了三人的未來想像,同時也顯現父親之為這個家的鋼鐵結構-即使牆壁土泥壁紙都已崩塌粉碎飄飛,鋼鐵結構依舊,這個家依舊,母子三人依舊被限制在鋼鐵結構中,哪怕他們頭手身腳都可以往外伸出,但依舊被那一聲幹噍所籠罩。父親之掌控如此,母親的畏懼如此,子女之無奈如此,真如一隻大鬼掌控三隻小鬼,大鬼不在時,三隻小鬼以各自的鬼話打屁來建立話語及未來希望,各自有不同版本,彷彿一轉瞬就可以遠離鬼窟。不想大鬼幹噍一聲,以此宣示主權及掌控權,三隻小鬼聞聲依舊乖乖回復為小鬼。只能趁大鬼不在時,一再宣說、一再敘述、一再想像,而也僅止於此,就像林圜三人;或──林圜三人根本就是鬼,鬼話連篇,所以可以一再一再地講,而且自己有自己的版本。

 

我們就是一家人啊

  編劇十分謹慎的處理/安排角色情緒的醞釀與堆疊累積之後的沸騰翻滾。從各自及他人所補充的敘事,可以了解母親年輕時的美好生命以及婚後的悲慘遭遇,可以了解姊姊不孕求孕的屢戰屢敗及屢敗屢戰,因此這兩個角色在鮮明之外,內裡都較為豐厚飽滿,至於同志兒子韋國禹,則只見他小時候遭受父親對待/虐待,之後就長大了,就成了一位(男)同性戀,而最後,就在除夕年夜飯場合暴烈出櫃,而且一直強調要成為一個(男)人。雖然劇中稀疏有致地設定幾項線索,逐步建立國禹的同志身分,但更令人好奇與在意的,毋寧是韋國禹成長過程中對同志身分的態度(猶如林圜對家庭子女的態度、韋國翎對不孕的態度),以及他如何長成現在的男同志韋國禹,這中間的過程彷彿廚房準備年夜飯的煙霧一般,無形消散。這樣的呈現,外在形象雖然鮮明,但是內裡則不免血肉模糊;亦好似有意(無意?)剝奪角色「韋國禹」的話語權,只在最後展出他的同志圖像。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猶如家家都要吃年夜飯。很老套的說法,但卻是無法迴避/規避的事實/現象。就像每個人都無法迴避家庭這個事實的存在、無法規避家庭成員彼此的牽扯與羈絆;當然,要如何面對與處理,就是個人選擇了,就像《年夜飯》中兩代三人的話語交鋒以及未來想像,只是,不管使用何種招數,到頭來一切似乎終歸徒勞。

圖三、年夜飯劇照

《年夜飯》劇照      攝影|陳又維     照片提供|台南人劇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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