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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作為暗黑的救贖」--王墨林《長夜漫漫路迢迢》

陳惠湄 | 發表時間:2015/04/12 12:54 | 最後修訂時間:2015/04/15 10:24

評論的展演: 2015TIFA身體氣象館《長夜漫漫路迢迢》

評論的展演:王墨林《長夜漫漫路迢迢》
時間:2015/03/20(五)19 : 30
地點:臺北中正文化中心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圖版提供:身體氣象館 
攝影許斌  

 

知名的小劇場導演王墨林結合台灣與澳門的藝術家,在2015TIFA臺灣國際藝術節中以粵語呈現,重新演繹諾貝爾文學奬得主、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的《長夜漫漫路迢迢》(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演出開始前,投影螢幕顯示的是奧尼爾的頭像以及一些相關資料;首先發聲的並非劇中主角人物,而是由說書人一般的敘事者先行朗誦劇作家的一首詩〈我的靈魂是一艘潛水艇〉,之後又詳細地描述了場景。這兩位一男一女的旁觀者,有時述說奧尼爾創作此劇的心理歷程,有時描述故事背景、角色、場景等,有時又介入演出,擺盪在虛實之間。藉由螢幕投影以及說書人的旁白,王墨林將奧尼爾的生命故事也加入在他重新演繹的版本中。在這個帶著自傳色彩的劇中,患有肺結核的「弟弟」一角是奧尼爾本人的寫照,劇中的父母兄弟每個人都沈浸在痛苦、悔恨、恐懼之中,彼此互相指責;這個充滿空虛、無助以及死亡陰影的家,是奧尼爾一生中的傷痛。主題關於「家」的原劇,王墨林讓母親一角成為他重新書寫的劇中的中心人物。四個主角人物從頭到尾都以彷彿死人般的蒼白妝容出現,令人不寒而慄;整齣劇在一個簡單的空間中推展,沒有聲嘶力竭的吶喊,空氣卻凝重得令人窒息。演員的聲音與身體表演方式內斂而精簡,令人讚賞;可以說,無論是編導的手法還是整個團隊的呈現,都成功地將經典劇本重新演繹出一個精彩的王墨林版本。許多評論家已經對本展演做了非常精闢的分析與評論[1],筆者不敢在此班門弄斧,僅在此提出對本劇中「聲音」呈現的幾個觀察。

首先注意到的,當然是使用的語言-粵語。此劇使用的粵語「書面語」,有著和一般街頭上或電視電影中接觸到的生活用語不同的韻律與節奏,聽來更為優雅,有時甚至會感到,說不定比用臺灣的「國語」來呈現更有味道。或許也跟導演的要求有關,演員們的吐字不疾不徐,有時甚至故意拉長音節,讓聽眾有時間聽清楚語韻,即使在如此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劇中,仍能感受到演員「聲音」的餘韻。

再來,是椅子山倒塌的巨大聲響。第一次出現時,觀眾的注意力應該都在人物的對話中,並不會注意到在舞臺一角的暗處被無聲堆疊的椅子,直到椅子山應聲倒塌,才被砰然巨響所驚嚇。而這巨大聲音,呼應了父子爭吵的緊繃情緒。連續三次的椅子山倒塌,都可以看成是演員情緒的延伸;彷彿必須藉著這巨大聲響才能表達出人聲所無法達到的、憤怒的能量與聲音質感。

而經常出現於劇中的配樂,是以弦樂器的特殊奏法所製造出來的聲響。以低音弦樂器高音域上的近橋奏(sul ponticello:琴弓在靠近琴橋的地方拉奏),或近指板奏(sul tasto:琴弓在靠近指板的地方拉奏)等各種特殊奏法,做出沒有明顯可辨識旋律的聲響,製造出符合劇中緊張或詭譎氣氛的配樂,但又不過分彰顯,只在適當時點出現,可說是運用得十分巧妙。

劇中的核心人物-染病、染毒的母親一角,不斷絮絮叨叨地念著自己年輕時的夢想就是當修女,或者當鋼琴家。她披頭散髮,衝向鋼琴,以自己因著病痛而扭曲變形的手指費力彈奏出的四個音,即使只是歪歪扭扭、不成節奏的四個音,但那音程,很明顯地,是法國作曲家佛瑞(Gabriel Fauré, 1845-1924)著名的《安魂曲》(Requiem)中的〈慈悲耶穌〉(Pie Jesu)曲調。這部首演於1888年的《安魂曲》(或翻《安魂彌撒》、《鎮魂曲》)可說是佛瑞的作品中最知名也最常被演奏的,而由女高音演唱的 〈慈悲耶穌〉(Pie Jesu)曲調又是其中最著名的曲調[2]。在此劇中,母親一角儼然是家庭中罪惡的淵藪,沈淪的核心;但是藉著這幾個不成形的音,象徵的也許是她身不由己的無力感,像是那正被毒藥、死亡陰影逐步吞噬的靈魂與肉體,向著上帝所發出的弱小吶喊。

在逼得人透不過氣來的凝重氣氛中,心頭凝結的暗黑越來越深沈,不知如何逃脫,劇終時突然播放出The Platters[3]所演唱的著名歌曲”Smoke gets in your eyes”。透過那天不知為何音質特別清晰立體的喇叭箱播放出的這首著名英語老歌,竟讓人感覺兩小時的暗黑猶如一場夢 ;在幾個簡單的和弦音後,具磁性卻又帶著純真的男聲嗓音唱出這單純又熟悉的動聽旋律,一瞬之間彷彿籠罩在頭上的滿天黑霧頓時散去,猶如得到救贖。無論處於如何黑暗如何痛苦的情境,人們面對傷痛,都需要救贖;如果說 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是奧尼爾寫下自身記憶的救贖之作,那麼,在王墨林重新演繹的《長夜漫漫路迢迢》中,透過音樂,我似乎也看到了救贖之光。



[1] 例如台新藝術獎第十四屆提名觀察人郭亮廷的「暗黑的共享──評《長夜漫漫路迢迢》」 ,或簡子傑「《長夜漫漫路迢迢》的抑鬱身體」。

[2] 佛瑞這首《安魂曲》在樂曲的結構上,可說是打破西洋音樂史上從十三世紀以來天主教彌撒中的不成文規範,因其去除了最後一段、具審判意味的〈末日經〉(Dies Irae,中文或翻〈神怒之日〉),並且以〈進入天國〉(In Paradisum)來代替。也就是說,佛瑞意欲以具有平靜、寬恕意味的天國景象,取代聖經「啓示錄」中「最後審判」所帶來的恐懼死亡意象。佛瑞這甘冒大不諱的結構改變以及其單純動人的音樂,影響了後世無數的作曲家。

[3] 活躍於1950-60年代的美國歌唱團體,華文地區俗稱「五黑寶合唱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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