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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紋學──評《玄奘》

郭亮廷 | 發表時間:2014/08/11 12:17 | 最後修訂時間:2014/08/23 11:04

評論的展演: 蔡明亮《玄奘》

時間2014/08/02 19:30
地點中山堂光復廳
圖版提供:汯呄霖電影
攝影:林盟山

 

  說到唐三藏,很多人想到的第一個電影畫面,很難不是《齊天大聖西遊記》裡羅家英唱only you,唱到周星馳一拳揮過去,說你再喔我一刀捅死你!被打趴的唐三藏果然不再喔了,大道理卻止不住從嘴邊流出,說你就捅死我吧悟空,等你明白捨身取義,你就會回來跟我唱這首歌,南無阿彌陀佛…。仔細想想,這個永遠封不了口、永遠囉哩八嗦的唐三藏,其實諧擬得頗為傳神:歷史中的玄奘,不正是一個偉大的佛經譯者嗎?譯者耳中的每個字都是多聲部,眼前的每個詞都是多義詞,每行句子都可以衍生出好幾種解釋,他的話還能少嗎?不妨這麼看,周星馳的唐三藏強迫症一般的多話,是一種翻譯的病,一種疾病的隱喻,恰成對比的,就是蔡明亮的《玄奘》強迫症一般的省話,那又是另一種。

  整齣戲唯一說話的段落,是當李康生睡醒,把一大張紙摺了又摺,摺痕裡層疊著黑色的夢,外表是一方白淨的坐墊,玄奘就坐在摺疊的夢境上,喃喃念起了《心經》。念經念得左搖右晃,本來也沒什麼,稀奇的是他前傾後仰的幅度之大,彷彿在摺疊他的身體,擠壓他的聲音,那簡直是病痛的呻吟,或野獸的哀嚎,不叫做念經了。更奇的是,這個嘷叫的玄奘,他念的可是自己親手翻譯的經文哪!什麼樣的譯者會用暗自哭泣的聲調來翻譯?據說,玄奘有一回在路邊見到一個全身長瘡的人,就把病人抬進廟裡醫治,痊癒之後,那人便教玄奘念《心經》作為回報;而當玄奘前往西天取經,一個人在戈壁大沙漠迷了路,四五天滴水未進,連在炙熱的白天都好像看見有鬼魅來襲,他就是靠著念《心經》祛除幻覺。因此,假如玄奘念起「不生不滅,不垢不淨」這幾個字,那絕不會是老僧誦經、千篇一律,而很可能就像場上的李康生,用一種幾乎是帶著嗚咽的、沙啞的聲音,去哭那個差點病死的人,和差點渴死的自己,有憐憫也有恐懼。玄奘的翻譯,是把眾多複雜的感受、紛雜的聲音,試圖收納、摺疊進一個一個的字裡。譯法就是摺法。

  最動人的地方也是這裡,李康生演的不是玄奘的譯法神準,而是他還在找字,不是他啟程或悟道,而是在路上。的確,從白紙可以聯想到大漠,從李康生的走可以聯想到行路難,但根本不需要聯想,光看玄奘喝水前使用的那一小面濾網就很明白了,那是為了濾掉水中的微生物,不是怕水髒,是僧侶即便在旅途上,隨便喝口水也不能殺生。所以按佛教戒律,僧侶沒帶濾網不得遠行,那濾網一亮相,顯示他已經走得夠遠、夠久了。想必有人會抱怨:這也太細節了吧?可是細節並不是點綴,而是讓視線和畫面相逢、相縫的孔眼,呆滯的目光如何變成凝視的眼神,靠的就是細節。打從高俊宏上場用炭條畫下第一道痕,細節就從筆端浮現,不只是線團塗成蜘蛛、剛硬的線條勾勒出跳舞般的蜘蛛腳、輕撫的筆觸吐出絲線,還有被抹勻擦淡的炭粉、畫斷炭筆時掉落的炭渣,不只是圖像,還有物質;不只是粗獷的黑線雕刻出一棵巨樹、描摹出一朵朵的睡蓮像黑色的星星、軟橡皮刮出的新月如鐮刀,還有用筆腹大面積的刷黑紙面時、從紙背的木頭地板浮現出一個又一個的「人」字形,不只是虛構的繪畫,還有真實的拓印。

  當眼睛重新學習尋找這些細節,我們才會跟著停止抱怨蔡明亮的慢,我們像玄奘看著濾網上的微生物一樣,看見紙面上、地板上的紋路,衣服上、身體上、臉上的皺紋,發現李康生醒轉時,是從眼瞼的顫抖開始。放慢才能放大,我們才能用整個身心感受他的慢走,他小心翼翼的腳尖離地、因懸空而失重、直到整隻腳掌踩穩了才安心、旋即再度失重,那種危險邊緣的行走,純粹的走,不為走去哪裡,只為走。這裡,蔡明亮的慢,和台灣舞蹈界身心靈的慢,以及金城武廣告裡的慢,是不一樣的。身心靈的慢,是舞蹈化的美,這種美學對台灣人的身體銘刻之深,我們只要一慢動作,就會反射性的做出這種慢慢的舞蹈美,但蔡明亮的慢,剔除了這種舞蹈化、儀式化的美,把身體還給走路。至於金城武的慢,是緩慢成為一種消費,慢活成為一種品味,有閒成為一個階級的象徵,只要擁有這個象徵資本,沒有人會在意他說「世界越快心則慢」,可是最長的鏡頭不超過三秒。相反的,蔡明亮的慢裡沒有閒情逸致,只有心神的劇烈勞動,那是勞動者的慢,慢下來走好一步路,拉直一條線,追蹤一道紋路,找對一個字。

  問題是,佛曰不可說,哪來對的字呢?這是為什麼,佛經的譯文那麼精簡,那是在翻譯言無盡,盡在不言中;蔡明亮那麼省話,他是用最細微的聲響,讓我們聽見無邊的寂靜,他是在翻譯寂靜。周星馳大概從來不關心這件事,所以電影到了最後,神佛一定會發出很強的echo現身說法,蔡明亮則讓李康生靜靜的吃一塊餅。奇妙的是,這吃餅的場景,很多人看到的都是廢墟,聽到餅被咬斷、掉落地面的碎屑,很多人都聽見崩落的土石。可以說,當高俊宏等四人各自掀起紙張的一角,製造高低起伏,讓行路難上加難,卻在行者跨出紙張時,將紙揉作一團,揉到不能再小,又迅即展開,輕輕覆蓋地面,這張彎摺成各種地理環境、各個國度、因此爬滿皺紋、破損的紙,已經很像一片地形崩塌、文明傾頹的廢墟。折回紙面的玄奘,就像站在廢墟上。然而,必須有這整個過程長時間的安靜,咬碎才能爆出轟然巨響,我們才能從掉落的碎屑聽見崩壞,聽見消失的聲音。

  不過,無論是玄奘還是蔡明亮,都沒有停留在「一切都將消逝」這種廉價的感傷。佛學家錢文忠在《玄奘西遊記》裡提醒我們:玄奘赴西天取經,取的是什麼經?是《瑜珈師地論》,相傳這是由彌勒佛口授的一部經書。彌勒是怎樣的一位佛?祂是未來將與釋迦牟尼一同降生的未來佛,屬於西元前一千年左右出現的一種未來救世主的信仰,也就是彌賽亞。更重要的是,中國人最早拜的不是如來,不是觀世音,正是彌勒,拜到武則天宣布自己是彌勒下凡治理唐朝,朱元璋打著祂的旗號推翻元朝。換句話說,彌勒在中國是非常政治的,既是反抗者和統治者的輪迴,也是人民嚮往過最久的未來,而未來如何超脫這個輪迴,必須回到過去聽聽彌勒究竟說了什麼。於是,戲的尾聲,高俊宏上場,在李康生漸行漸遠的背影後,以跪拜之姿用炭筆踱著地,發出木魚般規律的聲響,使得這個意象既是藝術的,也是宗教的,既是創作,也是朝拜,是把不同的向度摺疊了起來,既古老又現代。就像玄奘摺疊了哭泣和經文、微物和眾生、聲音和寂靜、慢與動,摺疊了生滅,摺疊了時空,從最遙遠的過去回到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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