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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支筆。開始。過日子

張啟豐 | 發表時間:2020/08/25 22:29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8/27 15:09

評論的展演: 【王大閎建築劇場】牆後的院宅

評論的展演:《牆後的院宅.過日子》(「表演計畫-牆後的院宅」)

時間:2020/8/08 (六) 16:00

地點:王大閎建築劇場

 

      一切,就從「一支筆」開始;建國南路自宅,如是,《過日子》,亦如是。

      來自北美館的通知:「可否請您帶上『一支筆』前來,來看看落下的痕跡背後,會是什麼模樣?」於是,帶上一支筆,朝向「我」的「日子」前進。所有人的路線以及所要過的日子,都已經被安排定了,只是當事人渾然未覺(當然毫無所察),就這樣走進日子裡。

      想要取得「被選」資格,其實頗有過程:必須在規定時間內參觀「王大閎建築劇場」並索取書簡,寫下「牆後的院宅」系列一或二的演出或影像觀後感及任何想法,投郵至北美館「王大閎建築劇場」,葉名樺將會以email通知其中十二位「參與演出」的觀眾。對於若干特定族群而言,這既是極致的飢餓行銷,同時也是各憑本事的聽天由命。

      《過日子》共演出四場,每一場三位觀眾/參與者,所以總共只有十二位得以登堂入室。報到後分派順序,每人將各自的「信物」交給工作人員。列隊等待,「我」叩門而進,三人分別有所引導,「我」由側門進入,到客廳圓桌坐下:第一段「陳武康」。「陳武康」拿起我交出的筆,畫出這座自宅平面圖,桌上擺放若干圖及照片,包括這座院宅的平面圖、原建築物室內照、王大閎老師格羅佩斯(Walter Gropius,包浩斯創辦人)設計的「法古斯工廠」照片…等。在隨身聽播放有關王大閎自宅的內容帶領下,「陳武康」逐一展現上述圖/照。末了,則要由「我」以同一支筆,畫出心目中的「現代建築」。於是,慢條斯理地、邊畫邊想地逐漸完成「我」的「現代建築」。





















 


《牆後的院宅—過日子》演出側拍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才剛畫完,第二段「黃宇琳」就現身眼前,帶領「我」起身,在客廳落地門扇之間繞遊,之後,在月洞窗前招手,引導到臥室。京劇丫環打扮的「黃宇琳」,為「我」在夏日午後的臥室床沿上妝──左半臉,撲粉、點朱唇,在緩慢的進行中,在心緒專注、安靜無他的當下氛圍裡,彷彿更容易覺察時間的經過。對鏡顧盼,一張臉判然二分,右半是在現實世界中既存的「我」、左半是在這座建築所形塑的新「我」,瞬目之間,不禁恍然。























《牆後的院宅—過日子》演出側拍      攝影|李欣哲     圖片提供|葉名樺 

一回過神,第三段「葉名樺」已將「我」引領至浴室──這座建築最內裡、最核心的所在,沉浸在浴池之中(果然是沉浸式演出)。雙腳跨入、攪動一池,水波晃盪的聲音,彷彿讓這最內裡的空間激起薄紗若霧般的稀疏回音;在唐式/日式的、有坐階的浴池裡,水溫涼冷,使皮膚微微起了雞皮疙瘩,膚感卻也更加敏銳;抬頭仰望,坐浴觀天,只見一圓淡淡的Tiffany藍,夏日風情。與「她」閒話這一座建築、這一間浴室、這一甌浴池,抬頭觀天其實勉強,頸脖易緊,非得要半躺在浴池中,在身體幾近完全放鬆的情形下,才比較可能輕鬆以對,無入而不自得地自在觀天。六十年前的王大閎,可能也看過這樣的天、這樣的月罷。未幾,「她」以毛筆蘸水,在池緣石板上寫下詩句,以文字提醒時間的流逝,不用言語……「她」離去。在空晃晃的浴室裡、在灰色石板上,「我」躺著、坐著、站著,數度仰天長望,彷彿身處八荒而孑然獨立,但──又何嘗不是在遊樂場中把握關門前最後時光的盡量多玩?

 

 《牆後的院宅—過日子》演出側拍      攝影|李欣哲      圖片提供|葉名樺 

     敲門聲提示著時間終究到了,第三段結束。離開浴室、穿過臥室,被引導到客廳圓桌,三位表演者、三位「你」、「妳」、「我」,呷飲咖啡、啜食糕餅,交談著剛剛彼此是如何過日子的,在盛夏午後、在類標本匣中……逐漸,人去。離宅,別院。

      三位參加者收到通知要攜帶的「信物」各不相同,一支筆、一把傘、一本書,由此暗示道途互異,日子各不相同。「你」帶一把傘,一進院宅就被丫環引著遊園,怕白天太陽太大,所以請「你」帶傘;至於「妳」,則攜上一本自己喜歡的詩集,在臥室唸詩的當兒,葉名樺依著詩句表演,之後則由「陳武康」帶領走完四堵牆的牆頂。在復刻的建物/再現的空間中,房宅內外都有三組日子在過著。其中,還有傅培梅電視烹飪節目的聲音,想來應該是廚房的日子吧。

《牆後的院宅—過日子》演出側拍      攝影|李欣哲     圖片提供|葉名樺 

      至於「我」的三段日子,都在屋內,活動區域越來越裡,由客廳到臥室再到浴室,行進動線由外而內,如蝸牛背旋線條,達至最私密的核心──整座建築的最內裡。在彼處,可由上方孔洞望見天。這一孔「洞天」,是整座建築唯一看見/通往外界的存在,如果由客廳落地窗往外望,視線所及,是高踞三公尺的朱牆,推開月洞窗,則是人工栽植的竹叢綠意。這樣的洞天設計,不僅讓仰望的視線得以專注,也是著意讓躺坐於池中的自己(王大閎?)直通天際,就像登月紀念碑所形塑的空間與天的關係。果然別有洞天。

《牆後的院宅—過日子》演出側拍      攝影|李欣哲     圖片提供|葉名樺 

      不論識王、不識王者,都可以將系列一、二每一檔演出分別觀之,在個人觀演經歷中各有所解與不解,而形象之美、意象之美,甚至意境之美,則亦因觀者不同而有各有所異。這項計畫系列之一《之上》、之二《遊院》的與觀眾互動(請觀眾參與)──邀請觀眾入宅換裝、到客廳圓桌小聊,就是某一種過日子。這樣的隱線伏筆,到了系列三,連接前二者而成為主體,並且更豐富開展。每一場每一位觀眾/參與者都分別對應三位表演者,由所帶信物開始,分別展現九段的三種不同的日子。

      《過日子》演出時間是白天下午,和前兩檔不同,或許與場域可操作的多元可能性有關。畢竟,白天亮晃晃,一清二楚,可以明白地設計日子、識覺更完整地接觸建築、更有存在感地游晃於空間。就如同上文的提問:「六十年前的王大閎,可能也看過這樣的天、這樣的月罷。」在白天所過的九段日子裡,是否── 

可能:回復王大閎的過日子?

或是:想像王大閎的過日子?

又或:想像在這座所可能發生的過日子?

再或:與這座院宅對話的過日子?

甚至:以「當代」視角來過日子?

      試圖接近王大閎嗎?試圖在這樣一座號稱「建築劇場」的復刻建築的類標本空間中,召喚出「日子」嗎?

      當然,一切設計如此新鮮,至今為止,除了這十二位觀眾/參與者,沒有人在這座院宅過過日子;然而,一切看起來又都是很從場域空間所發展出來的日子。追索前塵,這一座單身生活的理想世界,其實只在真實世界中存在一年多,1953年落成,1954年王大閎結婚,同年年底長女誕生,內部空間配置有所調整,直到六十餘年後的2017年,才因重建而重新存在。日子,真的被召喚回來了?

      王大閎,與貝聿銘同為哈佛大學建築研究所同學,目前存世作品大約以臺北市國父紀念館(1972)最為大家所知,其他如臺灣大學第一學生活動中心(1961)、臺灣大學法學院圖書館(1963)、虹盧(1964)、亞洲水泥大樓(1966)、張群宅(1977)⋯⋯等,都具有一定代表性,若干作品名列歷史建築、市定古蹟。而建國南路自宅,是他在臺灣的第一項作品,為自己所設計建造,毋寧是最能表達他建築美學和設計理念的作品之一。如今,這一座「建築劇場」重現於臺北市立美術館南側美術公園,在計畫、活動執行下,靠近劇場,甚至成為劇場。2018年《走路去月亮的人》,讓參加的觀眾在故事帶領下,多元接觸探索這座開放不久的「傳說」,今年「牆後的院宅」計畫,則在六、七、八月,以系列作品在此一「特定場域」演出,多層次地、循序漸進地、由外而內地讓觀眾接觸、探索、了解這座「建築劇場」。「特定場域」乃指非一般所認知的「劇場空間」,自然地,觀演關係與對應位置就可能不是單純地「你演/我看」、「舞臺區/觀眾席」的全然二分,觀眾自然也就不是舒適地坐/站在觀眾席「觀」「賞」表演,尤有甚者,「特定場域」具有歷史意義、政治意涵、文化積澱、藝術重量,可以是古蹟、公園、開放空間、私人住宅⋯⋯,不一而足,多元可觀。例如:臺南「那個劇團」2001年《孽女—Antigone》是以府城的大南門城為演出場域,劇本本於阿努易(Jean Anouilh,1944)的劇本《安蒂岡妮》(Antigone),臺北「江之翠劇場」2002年首演的《後花園絮語》則是在板橋林家花園「方鑑齋」、「來青閣」演出南管樂舞。另外,「飛人集社」極具特色的演出「超親密小戲節」、「河床劇團」一新觀眾耳目的「開房間」系列,或以三個地點串連小型演出,或由眾多表演者每次服務一位觀眾。時至今日,表現形式、展演場域已日趨多元,近年各地大小藝術節亦多有規劃具在地特色的非劇場空間演出,臺灣東西南北中部都有,蔚然成風,欣欣向榮。

      「牆後的院宅」屬於「特定場域表演」,系列一二三的表現形式各有不同,系列一著重於人與空間的探索,觀眾自在移動;系列二以戲曲/舞蹈(表演)文本與王大閎、自宅互文,觀眾以身遊院、耳目觀演;系列三則跳脫觀演關係,真正進入自宅之內而有所想像與對話,可以視為就王大閎對於月球、科幻的渴望與追求,連結到他自身在臺灣的發光與挫折,最後,在當代今日的回望與想像,一切都可以如風般自由去來,毋寧對於「王大閎建築劇場」進行了此時與彼時的共感嘗試,在空間格局的建置上,由外而內,層次井然;在生命/美學的追求上,有阻有順,如高牆後的綠意掩映;在演出創發與意念呈現上,由攀牆而上、扣牆而入,到初晚遊院、生命壯嘆,而最後,各有各的日子,在宅裡過……彷彿。

《牆後的院宅—過日子》演出側拍      攝影|李欣哲     圖片提供|葉名樺 

      這樣的演出,不可能重現於其他場域空間,遑論劇場。儘管這是特定場域演出迷人之處──量身打造、獨一無二;儘管這項計畫的設計規劃的訴求清楚、層次分明,由系列一二三觀之,主策者與團隊企圖心強、執行細密,《過日子》已足與《開房間》並駕;只是,在這樣的類標本空間與原本是活的建築對話,不論月夜孤影、大帳別離,甚至擬仿過日子,都不免是空谷跫音,所有聲響僅是聲波的一再折射,而無彼此對話。對空長嘯,而風自在。

      誠然,全系列由牆外到院內,從院內到宅前,直到系列三,在演出形式上及觀眾身體上,才真的在宅內外行走穿梭,並與空間產生聯結,而每個個人在每場演出的觀賞與參與,皆有所得,或姹紫嫣紅、或斷井頹垣,人各不同。就像專心注視標本的當下,玻璃匣子裡面是標本,玻璃上或許還折射出觀者的映象,竟與標本疊合為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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