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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的還魂術 《感謝公主》、《斷頭鬼之夢》(上)

許仁豪 | 發表時間:2023/05/30 13:36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6/09 17:45

評論的展演: 斷頭鬼之夢 — 梁廷毓個展《感謝公主》窮劇場X江之翠劇場

 「蒙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摀上耳朵就以為聽不到,而真理在心中,創痛在胸口,還要忍多久,還要沉默多久。」━《歷史的傷口》

 歷史的傷口,烏托邦的誘惑

       相信在台灣生長的我們,尤其是五、六、七年級生,對這首歌一定十分熟悉。這是在老三台獨占台灣媒體時代,透過長時段視聽轟炸,植入我們記憶的歌曲,訴說的是六四天安門的歷史創傷,一段被對岸消失消音的集體創傷記憶,卻在當時的此岸大鳴大放。引用這段歌詞,不是要討論六四天安門的事件,而是指出一小段歌詞,便點出了關於歷史創傷記憶的關鍵要素:能見(能聽)度(visibility/audibility)、技術與真理(Truth-telling and technology)、還有時間的向度(temporal dimension)。《歷史的傷口》作為一首乘載歷史創傷記憶的歌,本身便具足了以上要素,供我們思索這首歌,以甚麼樣的技術條件(當時港台的流行文化工業與工業背後的政經條件),「再現」訴說了關於六四天安門的一種「真理」,而在當時兩岸不同的閱聽條件下,讓事件在港台呈現高能見度,隨著時間的向度移轉,能見度在不同地區也竟然出現了昨是今非的變化。換言之,再現歷史記憶的文藝作品,其本身訴說之「真理」,向來具有一種「偶然性」或是「不確定性」(contingency),與訴說之技術,時代之主流政治氛圍,以及歷史能見度條件連動相關。

  近日,台灣在「轉型正義」大潮下,啟動了一系列歷史創傷記憶再現工程,尤其以二二八與白色恐怖事件為主,試圖重新釐清二戰以來台灣社會集體歷經的創傷事件,以正義追尋之名,在晦暗處求真理,過去的轉型其實為了安置當下生存狀態的焦慮與不安。的確,創傷之所以為創傷就是因為無法完了、難以解決,其未了之痛,常常是當下生存難處之遠因。「轉型正義」工程立意良好,對於台灣社會當前集體生存之未解矛盾與躁動焦慮有寶貴的意義。

   戲劇自亞理士多德以來,一路發展下來,到了當今通俗劇大行其道的年代,處理衝突矛盾,傾向一個了解(resolution)之道,洗滌作用(catharsis)喚醒同情與憐憫,為的是安置觀眾惶惑不安的心,面對大寫命運的不確定性,如何在殘酷的生存迷宮裡定錨立足,是戲劇衝突解決之道的主要目的。戲劇動員情感,招喚觀眾,解決的衝動最後往往閉鎖了敘事,敘事閉鎖(narrative closure)的時刻往往也是正義降臨之時,訴說真理的時分,黑白正邪一分為二,過去被傷害的、壓迫的、消除的,現在能見能聽,鬼魂回返,而且伴隨正義凱旋之聲,光榮回歸,安置觀眾的觀看之道,以一個穩固的意識形態召喚烏托邦的降臨。

   歷史的傷口誘惑著我們追尋烏托邦,讓「再現藝術」成了還魂術,追尋彼時因為理想主義而死去的人們,他們魂歸來兮,彼時的理想主義連通此時的理想主義,鬼魂的烏托邦與我們的烏托邦,在犧牲的神聖化下,彼此呼應,成為一體,但如果兩相照映,並不對稱,又該如何是好? 

   《感謝公主》與《斷頭鬼之夢》都是打開這種不對稱性的藝術還魂術。並以其批判性的藝術再現技藝,進一步打開歷史創傷記憶再現技術的隙縫,直面歷史創傷再現的「偶然性」或是「不確定性」,讓真理與正義的敘事無法終了,以此活化創傷記憶探索的能動性。面對轉型正義的訴求,兩個作品雖有相同的批判性介入,但因為媒介素材不同,方法各異,《感謝公主》借了梨園戲與前衛劇場的形式互涉,將時間向度置入前景,成為再現記憶的介入性元素;而《斷頭鬼之夢》則是致力於讓鬼魂的自我主體在場現身(presence),讓各種敘事難以完結成篇。

 表演作為方法:《感謝公主》裡的時間與記憶

   如同許多人,我一開始以為《感謝公主》是一齣梨園新編戲。待開演不久,才發現《感謝公主》並非一齣純粹的梨園戲,其主軸其實是窮劇場主創高俊耀的白色恐怖記憶探索。而參考福建省梨園戲實驗劇團改編而來的〈感謝公主〉唱段,乍看之下,是現代戲的襯托配角,但仔細思索,梨園戲的部分與現代戲其實互為表裡,倆倆映襯,形成一種互文指涉,編導除了在情節敘事上,從戲劇假定性合理化朱弁故事的梨園戲文,為老鄭晚年改編戲劇以澆胸中塊壘之作,亦從舞台的場面調度與動作選擇上找到一個從現代表演到梨園表演之間的身體技術銜接面。因此現代戲的老鄭故事與梨園的朱弁戲文,並無主客之分,而是交織發展,交錯影射,形成一種陌生化彼此,卻也在兩造相互陌生化的過程,打開了歷史記憶的裂隙。

   許多評論已經指出朱弁與老鄭,雖然時代相隔甚遠,在文本情節的安排下形成了一種「史為鑑、詩言志」的互文設計。長在宋金華夷相爭時代的朱弁,在政權夾縫裡恪守儒家君臣忠義思想,去國多年,受到「敵國」雪花公主之掩護而得以完壁歸宋,但歸宋後守節者朱弁下場如何?正史傳統上往往只強調朱弁在金國的忠義守節,而戲曲傳奇偶有演繹其返國之後,卻在政爭上起落,一生盡忠的國家最後竟是殘忍地對待。朱弁故事裡道德理念與現實政治落差的諷刺性荒謬,是《感謝公主》中老鄭以詩言志的改編動機,一方面以史為鑑,訴說自己一生難以啟齒的「變節」背叛行為,一方面藉詩抒懷,感嘆流離失所之一生,感謝身旁女性給予的無條件支持。

LYQ230511 窮劇場x江之翠劇場《感謝公主》彩排劇照 攝影/林育全_Z618029《感謝公主》彩排劇照       攝影|林育全        提供|江之翠劇場、窮劇場

   老鄭(林子恆飾演)並非任何真實歷史人物的化身,而是一個綜合的形象,雜揉了編導高俊耀參考之諸多文獻,比如季季《行走的樹》裡的楊蔚、《政治檔案會說話》裡的蔡孝乾案、《無法送達的遺書》裡的諸多家書、《悔餘日錄》的馮亦代、北島《青燈》…等等,雜揉創造出來的一個形象。[1]雖然從台詞情節我們大致上可以描繪出老鄭的形象,他是典型的1930、1940年代啟蒙青年,受到左翼思想的號召,投入自由平等的階級解放運動,最後成為了中共地下黨,與夥伴們來到台灣試圖解放台灣,白色恐怖時代,被捕入獄,但最後為了存活下去,變節供出夥伴,甚至成為政府眼線。

  高俊耀的改編雜揉諸多線索,其實存在一個寫實與非寫實的張力。老鄭的形象在台詞的建構下幾乎呼之欲出,但影子演員的設計卻又把這個寫實的形象消解,尤其是當老鄭開始訴說年輕時的意氣風發之時,影子演員王肇陽接著激動地以各種刻板制式化的方式高喊各種政治運動口號,從「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到「這是台灣人民現在想要的希望」到「Merdeka!」,王肇陽每每喊完一個口號,便被虛擬的槍聲殘暴地處決,然後又起身繼續呼喊下一個口號,連串的口號都銘刻著不同時間點上,不同地方憤怒青年人群的理想主義,他們以政治行動訴求烏多邦的理念多麼真實懇切,令人動容,然後接續的槍聲處決,卻又讓人見證現實政治的殘酷,尤有甚者,如果我們熟讀歷史,會巧妙地發現這些都承載烏多邦理念的政治口號,在時間的進程裡最後往往相互牴觸,甚至成為壓迫處決彼此的意識形態武器,你的理想主義成了消滅我理想主義的合理化口號,王肇陽此刻的表演大概是整齣戲最突兀之處,卻也在形式上暗喻了編導對於政治創傷記憶再現的批判性態度:在當代歷史情境下,我們該如何穿越意識形態的重層迷霧,哀悼因理想主義而逝去的鬼魂,讓祂們得以適得其所?這些看似去歷史脈絡化的重層口號,與老鄭的具體形象有所牴觸,然而正是透過這樣的矛盾,編導以劇場的時空懸置歷史的時空,將老鄭故事的不合時宜調度到舞台中央,打開再現技術的時空裂縫,逼迫我們審視此時此地的種種不合時宜。

  老鄭的不合時宜有兩層,第一層是他活過的時代,第二層是當下訴說他故事的時代。他年輕有活力的時候,擁抱左翼的解放理想,不見容於當下,因此成了政治犯,為了活下去背叛了理想與同伴,從此受良心譴責成了一個活死人。時至今日,如同劇本所說,在一個消費漢堡與可樂成了自由自在想像的年代,世界已經改變,他的故事依舊不合時宜,對美好祖國未來的幻想,對左翼理念的堅持,在當下訴說這些只能是滄海桑田,物換星移之嘆,到底是老鄭背叛了理想,還是時代背叛了老鄭?老鄭的雙重不合時宜,對照的是終於抵達外孫女(李尉慈飾演)手上的那封信,透過形式化的前衛劇場表演,文字吃了進去又吐了出來,信撕碎揉爛,又一片片拼湊起來,不合時宜的創傷記憶,似乎沒有重見天日的可能,只能在往復的解構與建構,吞噬與吐出之間,在可見與不可見,明滅閃爍之際,一點一滴艱難地浮現。

LYQ230511 窮劇場x江之翠劇場《感謝公主》彩排劇照 攝影/林育全_Z618085《感謝公主》彩排劇照       攝影|林育全        提供|江之翠劇場、窮劇場

 記憶的裂隙,不合時宜的時間

  老鄭的家書看似抵達了孫女那裏,卻也永遠無法抵達。無法抵達的家書互涉到朱弁的梨園故事,到底朱弁回朝後是甚麼樣的下場?劇本唱了兩遍,一遍是普天同慶的喜劇收場,一遍卻是忠臣受奸佞所害的不勝唏噓,完不了的戲文與無法抵達的家書,一再迴圈指涉開頭唱詞之「遠望家鄉」。烏托邦的誘惑成了永遠回不去的家鄉,而一再錯位的時間,成了兩重劇場彼此陌生化下,最真實的存在。

   老鄭創傷記憶再現的不合時宜之感,透過高度肢體形式的表演連通到了朱弁的梨園戲文。千年傳承的梨園戲,以幽微動人的唱腔與身段,留住了朱弁的歷史記憶,表演鎖住了關於忠義守節的典範風骨,但那人身而為人的私情與其後不堪的政治遭遇,卻成了歷史風中的殘響。編導讓一台演員穿上素色寬衣,服裝沒有任何時代印記,演員進出腳色,只能靠表演技術,或是南管唱腔身段,或是擬態的時代腔調與神情,空曠的舞台,沒有讓人分心的景觀,只有一個灰色的cube移前移後,充當戲中戲的梨園舞台,時空的創造全靠演員的身體技術,他們時而跑圓場,時而水平滑移,不在腳色裡的時候,他們是作為諸靈媒介的表演者,現代戲的演員與梨園戲的演員時而互相吸引,時而彼此對峙。鄭尹真穿梭在兩個時空,有時是雪花公主,有時又是老鄭的愛人同志小娟;陳彥希飾演的王氏宛若老鄭的心魔,從戲文的時空穿越到當下;而最後老鄭與影子的持續鬥爭,變成了老鄭試圖掐死魏美慧飾演的朱弁,演員的歷史記憶表演,打碎了舞台時空的單一假定性,在過去與現在之間往復穿梭,最後穿越了再現時空的裂隙,滑進了歷史幽魂深處的心靈時空,那是恐懼、憤怒、羞愧與罪惡感交織而成的地獄原型,我們看見老鄭走進朱弁的時空,而林子恆接著走入老鄭的時空,而在重層的觀看折射下,我們又被拋擲到一個不合時宜的時空層疊,在南管聲落之際,公主已然謝過,但林子恆的手卻在時間的毛細運動之間,緩緩降落,臉部表情從雀躍到神傷,那是時間軸裡漫長等待的過程,而悲憤跪地的孫女依舊,兀自把吐出來的記憶碎片,一個殘篇接著一個殘篇,以苦行的願力拼湊已然被時間崩塌之記憶。



[1] 感謝編導高俊耀提供的劇本與相關背景資料,讓本文得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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