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和弦與違章建築——陳妍伊「蜜蠟時代」的跨物種交往論
陳寬育 | 發表時間:2023/10/31 20:13 | 最後修訂時間:2023/11/06 11:51
評論的展演: 【蜜蠟時代】陳妍伊個展
陳妍伊與蜜蜂的邂逅,始於2010年在美國科羅拉多州的安德森牧場藝術中心駐村回國後,在台北倉庫藝文中心發表的「文明的構築」個展;尤其是一件製作成台北101大樓外觀的作品〈覓域.密域〉,已試圖與蜜蜂合作共築出特別的城市居住樣態。不過,這系列作品的發展過程,卻面臨著蜜蜂死亡、作品長蟲、腐爛、丟棄等,這個人―蜜蜂共同「構築的文明」朝向毀壞之路帶來的心理衝擊。一旦面對著眼前的人工製蠟片、蜜蜂採集植物汁液與自身分泌物的混合物,陳妍伊必須思考如何解決蜜蜂遺留的卵、花粉、蜂蜜等有機物,以及因此難以保存的問題,在多少自責的心態中持續檢討未來實踐此計畫的方法。
事實上,蜂巢具有的容器、家屋、工事、合作、社會組織、政治制度等意象,以及其中的卵、蛹、幼蟲的生長活動,種種發生在蜂巢內部的貯存、滋養、汲取等行為,都很接近母體孕育狀態。透過「蜜蠟時代」個展,陳妍伊以自身的懷孕母體形象為基礎,將懷胎後期的孕肚翻模。外模以石膏紗布進行人體翻模,內模材料為蜂蠟片,一種蜂農專用的養蜂巢框基礎片,這是讓蜜蜂能快速築巢的、追求效率與產能的工業製品。經裁切翻內模塑形後變成母體造形的雕塑,再把此身體模型置入蜂箱,將形塑作品造型的工作交棒給蜜蜂,由蜜蜂幫忙完成;或者說,是與蜜蜂合作,在母體的身形基礎上共同創作與發展。最終,成為一系列形似兩萬多年前舊石器時代的〈維綸多夫的維納斯〉雕塑的蜂巢容器。
陳妍伊,引路人系列,攝影(圖版提供:陳妍伊)
陳妍伊,引路人系列,攝影(圖版提供:陳妍伊)
在我看來,這樣的作品計畫將人類與蜜蜂發生關係的可能性,以及進一步思考人類、生物與生態之關係,可以說是一種結合自身懷胎經驗的嶄新提問方式,這種企圖發動跨物種對話關係的積極性,也似乎提議了一條跨物種間言談溝通的可能性路徑?跨物種間的言談,經常會是某種混雜的語言狀態。像是Eduardo Kohn在《森林如何思考》裡提到的厄瓜多的魯納人(Runa),就是以迷幻藥和「媽媽語」(motherese,即融合狗語元素的簡化語法)的形式作為人與狗跨物種混雜語言的溝通方式。在陳妍伊這裡,則是採取特定的技術對蜜蜂「下指令」,以指揮蜂群們工作、設立其目標來當作一種「溝通」取徑。但是,如何才能不影響蜜蜂社會的運作邏輯、或讓女王蜂產卵的自然過程變成一種來自人類的剝削?
我詢問陳妍伊,如何跟蜜蜂溝通,不可能是找寵物溝通師罷?「我跟蜜蜂也無法溝通」,她說道:「比如我覺得肚子的部位很重要,需要強調,但蜜蜂一直聚集在上面工廠那區。」
我想,蜂農的角色有時更像是翻譯,以其對蜜蜂習性的了解,就像是懂得蜜蜂語言般地協助藝術家與蜜蜂互動。旋即,藉助蜂農的技術,以俗稱「拘禁室」的小盒子將女王蜂無傷害地暫時關起來,隔離雄蜂的交配機會。蜜蜂群的生命意義之一就是要去餵養並保護女王蜂;因此,控制女王蜂就能控制蜜蜂築巢的位置與構形走勢。這個住著女王蜂的小盒子也成為獨特的人—蜂之間溝通的重要樞紐,以及透過「女王蜂拘禁室」這個具有跨物種共識的語言(對蜜蜂而言,一個充滿意義的權杖),人—蜂能發動各種創造的抽象線條。
錄像作品〈沉默的行動〉,就是陳妍伊記錄了過去幾年懷孕期間,以自己的身體為模型,並交棒給蜜蜂共同塑造此模型的這段創作歷程。埋設在蜂箱裡的攝影機,鏡頭對準了一尊尊懷孕母體造型的蜂巢模型,縮時影像伴隨著蜂鳴聲響,蜂群以覆蓋式的密集工作與全面籠罩的嗡嗡低鳴,在隨著時間綿延與蜂蜜、蜂蠟積累的蜂箱密室中,蜜蜂的工作成果開始覆蓋形似母體的基礎模型,並逐漸形構出新的雕塑樣貌。「蜜蠟時代」的展覽現場,即展示著人與蜜蜂共同創作的這些母體雕塑、以及雕塑置入蜂箱前後狀態的攝影,並透過「引路人」系列攝影與「蜜蠟時代」的錄像紀錄,呈現整個計畫過程與工作場景。
如前所述,這是以不同懷胎期程為基礎塑形的身體雕塑,也在這些維納斯般的身形體態之蜂巢表面加上各式電子材料,以及塑造廠房大樓等代表人類文明與環境傷害寓意的元素。隨著藝術家設計「女王蜂拘禁室」擺放位置的創作意識,一方面引領蜂群進入工作狀態,另一方面也是藝術家(與〔翻譯者〕蜂農)和蜂群之間的持續協商。譬如,要如何才能有效吸引、說服蜂群前去覆蓋那些母體雕塑太高或太陡的位置,以及蜜蜂會如何與散布於其上,根本就是作為異物存在的那些電容、電阻、電路板等人造物件互動。
陳妍伊,沉默的行動,錄像截圖(圖版提供:陳妍伊)
儘管,我感覺那些攀附在母體雕塑上的廠房與代表某種工業、科技甚至污染元素的安排,不見得要採取某種太快地將人與自然對立起來的手法,畢竟難免會流於過度二元化與簡化,成為廉價直白的環境倫理符號的象徵性物件鑲嵌;然而,蜜蜂的工作成果其實也一定程度地調校了我的觀點――也就是說,無論是像我這樣的評論或是藝術家自己的想法,即種種回歸作品美學的觀點論辯欲望,對於這些奮力工作的蜂群們來說根本一點都不重要。換言之,如果這些作品的藝術語彙安排是某種人類中心式的談論方式,面對我的顧慮,其實蜜蜂並不見得那麼在乎。何以見得?一系列的維納斯雕塑已透露了蜜蜂的想法與做法。從蜂群的角度,面對這樣不同於以往的生產模式,也就是從身為人工養殖蜂原本的工作空間,突然要面對這異物般的新造形,或許只需歷經一些觀察、摸索、順應、模仿、複製的困惑時刻,也就很快地適應這個嶄新的環境,並且改變了人類設定的雕塑架構。
因此可以說,雖然蜜蜂是在一套經藝術家布局後的環境下工作,然而其工作成果卻並不總在人類的控制與預設的藍圖中;蜜蜂群的活力生機線條持續分層、沉澱,也同步地實現並且創造著。這是因為,我們總能在作為成果的雕塑中看見充滿了蜜蜂創作的新造形、以及跨越人類設定邊界的各種宛如天使翅膀的乳白色「違章工事」。
人們熟悉的,德勒茲關於「胡蜂(wasp)—蘭花」的雙重生成,是談及蜂主題,以及跨物種的生成關係時的絕佳事例。在那裡,蜂與植物的交相解域對彼此的生存和繁殖都很重要,卻不會雜交出新的物種。然而,不同於本文所討論的蜜蜂,胡蜂雖然亦協助植物繁殖,卻並不產蜂蜜。這自然與陳妍伊關注的蜂巢與母體的容器意象,及其所帶有的家屋與儲藏的建築性意含、懷孕與母體具有的哺育和創造新生命的意義等關注角度有著一定差異。我也留意到,同樣是試圖與蜜蜂合作的雕塑實踐,「蜜蠟時代」的創作意義也不同於藝術家Pierre Huyghe在其雕塑作品〈Untilled (Liegender Frauenakt)〉的活蜂巢之腦/頭與石雕身體,某種在形象上具有去人類思維中心主體性意味的人—蜜蜂交往嘗試。
陳妍伊,引路人系列,攝影(圖版提供:陳妍伊)
陳妍伊,維納斯的誕生—楠西,影像輸出水晶裱褙,2023。(圖版提供:陳妍伊)
須特別指出的是,在陳妍伊與蜜蜂合作,所展開的一系列創作實踐中,回應地緣環境的生態脈絡是很重要的。明顯地,我們能在〈七股的維納斯〉、〈楠西的維納斯〉、〈安南的維納斯〉、〈篤加的維納斯〉、〈土城的維納斯〉等作品標題的台南地名標定中認識到此事。事實上,在我自己與台南山區果農的聊天經驗中,近年楠西、玉井等地的台南芒果與經濟作物都已變成由果蠅在授粉;那些曾經以協助果實繁殖,滋養人們的野生蜜蜂逐漸絕跡,剩下的多是攻擊性強的胡蜂類。陳妍伊的作品以地方之名,以具備多層次意含的維納斯形象,突顯著野生蜜蜂消失的生態難題;其意義是,無論是野生或養殖,蜜蜂都在產出蜂蜜或為果樹植栽授粉的過程裡,連結著植物與人,在幫助植物生命延續同時回饋自身;這都形成了「人―蜜蜂―植物」的裝配,也是共生的生態機制。我在陳妍伊與蜜蜂的合作中,看見藝術家對此事的關注,並且主動開啟各種跨物種的關於聚集、合作、溝通、控制、無法控制等創造性連結。
就本文所關注的人與蜜蜂關係而言,我想起在政治理論家Jane Bennett的著作《活力的物質》(vibrant matters)中,曾經提到地理學家Nick Bingham所發展的,將「非人類友誼」(nonhuman friendship)作為一種向外部敞開的獨特性質,或者說是學習被外界影響的能力。面對蜜蜂、蝴蝶等有機的生物,Nick Bingham試著提出這樣的問題,即:與無生命之物「交朋友」(befriend)是否可能?我接續著想著,那麼,怎樣才算是與蜜蜂建立友誼呢?並且,我們能否透過思考這個同樣問題的提示途徑,閱讀「蜜蠟時代」?
「介於人與物之間的,是一組『和弦』(chord),因而,我便不再是高於或外在於一個非人類的『環境』。」這或許是可以概括《活力的物質》全書理念的一段話。對提議物質生機論的作者Jane Bennett這樣新唯物主義者而言,處理非人物質、或者說是非人類事物之生命作為行動者的作用,是為了展開對西方哲學人類中心主義傾向之抵抗。並且,在他那裡,認為有時侯對不同物種進行擬人化是必要的。我想,「非人類友誼」的「交朋友」正是有些可愛的擬人化看法吧。而人與物之間的「和弦」比喻,更是生動對應著書名概念的「顫動」或「活力」生命。
最後,回到陳妍伊布置給我們的這樣一幅圖景。面對作為身體遺跡的幾尊與藝術家身體有著索引關係的母體雕塑時,其實反而並不需要特別將蜜蜂擬人化,因蜂群早以流的形式的集體振顫著,並在空氣中形成劇烈的聲響氣壓。這是透過紀錄影像、攝影與雕塑呈顯的,關於力的矢量與節奏,更是將物質、物種、時間與強度等不可聽與不可見的交纏力量,變成可以感知的現象。
陳妍伊,七股的維納斯,雕塑,2021。(圖版提供:陳妍伊)
陳妍伊,維納斯的誕生―土城#2,影像輸出水晶裱褙,2023。(圖版提供:陳妍伊)
陳妍伊,引路人系列,攝影(圖版提供:陳妍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