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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劇場頑童開始給人生寫信——評莎妹劇團《親愛的人生》

于善祿 | 發表時間:2018/03/28 00:42 | 最後修訂時間:2018/03/28 23:46

評論的展演: 2018TIFA 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親愛的人生》

時間:2018年3月23日,週五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圖版提供: 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看起來像是編導王嘉明寫給「人生」的四封短箋,至於這「人生」是否真的親愛,那便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乃至於是否向Alice Munro《親愛的人生》取經,並不重要,這陣子的相關劇團文宣或媒體報導,應該已經多到爆炸,甚至可能也促銷了這本書的中文版(木馬文化出版),魚幫水,水幫魚,都是好事,樂見其成。然而,將焦點放在這齣戲的四個短篇故事,才是本文的重點核心。

〈記憶〉以大女兒(賴玟君飾)為主要的敍事者,她一方面拎著水果要去掃母親的墓,一方面且回憶起生前逐漸失智的母親(王琄飾),這則短篇故事主要就是藉由母女倆的問答而漸㳄展開的。從故事當中,我們得知母親曾經有過四個男人,除了書蟲文青(Fa飾)之外,從懞懂少女到中年婦女,依序與年輕上班族(李銘宸飾)未婚懷孕並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與眷村老兵(安原良飾)結婚生下一女(即敘事者大女兒),老兵在婚後十年突然莫名失蹤,以及與再婚丈夫同樣產下一女(余佩真飾),然而這位丈夫卻中年早逝。

從敍事者的角度來看,平常只有她經常去探望失智的母親,尤其在最後一場戲中,所有人齊聚一堂,為的只是合簽一份母親生前所立關於遺產分配的遺囑,一衆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你一言我一句地對大女兒説盡尖酸刻薄的話,本是同根生,不相信自己只能分配到少量的遺產,並當面質疑大女兒可能偽造遺囑;在一番侮辱與斥駡之後,衆人還是不大情願地簽了字,反正總能分得一杯羹。看似電視台播出的家庭通俗劇(其灑狗血與誇張的力道可能更強),然而現實的人生當中也並不少見。

故事最後的強烈反拍來自於大女兒與現場見證監簽的女律師(姚坤君飾),她們根本是一對同性愛侶;在衆人忿然離去之後,大女兒隱忍多時的委屈與淚水瞬間潰堤,女律師將其緊擁入懷,輕聲撫慰,一切都過去了,大女兒轉而與女律師擁吻,兩人並狂笑不已,笑下之意,她們合謀取財的技倆完全得逞。這倒是短篇故事常見的回馬槍手法,反差與對比,最後笑的人才是嬴家,令人不寒而慄,因為回想在之前的母女對話中,兩人的確曾經提及殺死母親的方式,當時以為只不過是母女親䁥的相處模式;從這個角度來看,一般總會同情敍事者的閲讀習慣,也不必然百試中的。

敍事和記憶有關,母親偶爾會跳出來糾正大女兒的説詞;類似的交叉敘事或是補正,在接下去的另外三個短篇故事,也都一再使用,使得敍事變得多元多焦,並且當敍事再結合「劇場主義」(theatricalism, theatre for theatre)的轉景及表演時,使得敍事手法與戲劇節奏更為活潑,善用表演區位、燈光、音樂情緒、人偶同台(善用演員吳榮昌的布袋戲操演技巧)的變換,尤其是乒乓球桌的視線遮蔽與易於移動,讓部分的表演顯得妙趣橫生(譬如Fa從一端給書,而賴玟君從另一端拿書),整體而言,仿如一套場面調度的交響樂。

〈埤塘〉主要在描寫一對雙胞胎姊妹,以只有早生幾分鐘的姊姊(余佩真飾)為敍事者,偶爾一、兩次妺妹(賴玟君飾)會以她對埤塘生態的動植物專業知識,糾正姊姊的憶述。在姊姊的觀點裡,兩人從小就不一樣,她瘦妺妹胖,她聰明妹妹笨(不過後來漸漸發現妹妹其實是裝笨),她人緣好妹妹則是跟屁蟲,諸如此類,好的條件都在她身上,而妹妹則聚集了所有不討喜的內外特質,令人聯想到綠光劇團《人間條件四》裡的那對姊妹(分别由林美秀、黃韻玲飾演,為該系列極少重演的一齣,因為主題較黑暗、殘酷與現實)。

可想而知,姊姊對這一切是多麼地厭惡與想逃避,大學刻意地選擇了離家較遠的學校就讀,逐漸有了自己獨立的工作與生活圈,和家裡及妹妹之間,只剩偶一為之的電話聯繫。事情發生在某日,妹妹從打工的地方打電話給姊姊,簡單聊了幾句,姊姊視之為日常,不疑有它;然而,從下一場戲,媽媽(姚坤君飾)和姊姊邊吃火鍋邊聊中,觀眾才得知妺妹在與姊姊講完電話的那天稍後,就被人發現跌入埤塘,溺斃而死(妹妹的最後通話究竟是求救還是告别?或者只是討拍?)。姊姊對此相當自責,懊悔自己為何沒有在掛掉電話之後,撥個空,起身回家,而媽媽對於她的自責與懊悔,似乎也沒有勸慰與釋懷之意。母女三人(父親角色在這個故事裡是缺席的)似乎少有親䁥、撒嬌之舉,但卻又有著難分難解、難以訴說的情感連繫,再怎麼說,三人都是親骨肉,更何況姊妹還是一對雙胞胎;或許這故事的目的之一,就在打破一般人對於雙胞胎的刻板印象。

余佩真在這段故事裡頭的表現值得一提。除了做為敍事者,以較為中性、低限情緖的口氣來回憶與訴說之外,她也經常進入憶述的場景之中,既扮演著不甚喜歡妹妹的姊姊,也扮演著在母親面前討愛或打妹妹小報吿的女兒;她甚至還在若干過場中,拿把吉他,自彈自唱根據劇情所創作的歌曲,嗓音清新,唱功一流,風格獨特,具有高度的戲劇表現性與感染力,把角色和觀眾的心,唱得揪到一塊兒去了。以精準的表演技術,清楚且流暢地分飾敍事者、角色、歌者,可算是到目前為止,余佩真在劇場參演作品中,值得被讚許的代表性表現。

整體而言,音樂在這齣戲裡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音樂設計柯智豪、林芳宜)。在〈記憶〉中,同樣有位歌聲純亮有成熟感的女歌手黃珮舒,在適時的段落唱著客家歌曲,以旁觀者的角度,舖墊及增添主敍者大女兒的情感負重,同時也抒發了百味雜陳的情緒與辛酸;和〈埤塘〉裡的余佩真(她在該故事中亦飾演大女兒)一樣都發揮了畫龍點睛的效果。鋼琴的現場演奏也常能烘托氣氛,甚至成為〈附身〉的上鋼琴課場景,適情合理。

〈附身〉則是以罹患癌症的里長太太(姚坤君飾)為敘事者。開場為里長(吳榮昌飾)帶太太到宮廟請求乩童(陳武康飾)及桌頭(Fa飾)為其舉行祭解、驅邪淨身,但里長女兒(賴玟君飾)卻對這一切不以為然,迷信與不信之間的衝突,讓氣氛雜揉著莊嚴、荒謬與滑稽,而里長太太在如此異質詭異的當下,她只覺得燠熟不已、汗水淋漓,同時對年輕且體格健壯的乩童有著心裡癢癢的熟女幻想。

在接續的敍事裡,她在醫院巧遇年輕時的鋼琴啓蒙老師,老師告訴她當年被外星人抓走而神秘失蹤的奇遇(有點誇張,不太可信);她也受不了車上老公和朋友的「男人談話」,盡是煙酒、檳榔與政治八卦,終究要求路邊停車、下車離去。她竟然遇到「下班」的乩童,他騎著拉風的重型機車,載著她四處兜風(後來還轉成她載著乩童),她的淋漓汗水終於被吹乾了,她的心也被迷惑了,暫時性的精神外遇。究竟是乩童被神佛附身?還是鋼琴老師被外星人附身?又或者是里長太太被自由解放的想望所附身?這個故事看起來有一點「公路電影」的感覺,從宮廟到醫院,再從街頭到山上,還有回憶場景,帶著些許魔幻寫實的風格。

〈刺青〉以一位中年清潔婦人(楊乃璇飾)為故事中心,並在左下舞台安排了一位閲讀者/朗讀者(王琄飾),坐在昏黃溫暖燈光旁邊的獨立沙發椅上,捧讀一本書或筆記,上頭書寫著清潔婦人的現在與過去;曾經讓人覺得讀者就是婦人(循著前三則短篇故事的敍事手法),然而看著看著,終究是各自獨立,讀者讀著婦人的故事,而觀眾藉由讀者的閱讀展開對故事的全觀,從婦人的刺青圖案和同事的八卦猜疑,我們慢慢進入婦人的年輕歲月,放浪形骸,吸毒嗑藥,夜夜笙歌,虛擲大把的青春,而在遇到愛人(陳武康飾)之後,倆人便結婚懷孕生子,過著生活的小確幸(兩位演員均為中生代舞者,特别安排了一、兩段讓他們得以舞蹈對話敘事),徒留同事繼續對婦人刺青圖案的七嘴八舌;層層交疊的敍事,在不同的短篇中穿插及變換。

仿如四段各自獨立的人生短篇故事,卻都觸及了老生常談的生死、生命、生活、生存,快樂與悲傷,偶然與命定,關係與秘密,徐緩隱約的敍事手法,憂傷淡然的情調,善用每位參演者的表演特長,譬如王琄的朗讀、Fa的台語口氣、安原良的外省口音、余佩真與黃珮舒的歌唱、吳榮昌的布袋戲操演、陳武康與楊乃璇的舞蹈等,以表演與場面調度,完成一則又一則的人生故事;返退回一個大框架來看,整個舞台其實設計成某里民活動中心(舞台設計黃怡儒),里民們/演員們就在這裡聯誼,交流彼此的人生故事,主述者與助述群相互合作,説出了四個(其實應該更多,因為所有的故事裡都還夾敍若干故事)人生故事,而且是深刻蘊含台灣風味的故事,令人愛不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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