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評故事工廠《一夜新娘》
于善祿 | 發表時間:2019/04/10 01:29 | 最後修訂時間:2019/04/19 09:37
評論的展演: 故事工廠《一夜新娘》
圖版提供|故事工廠 攝影|柯曉東
時間:2019年3月15日,周五19:30
地點:臺中歌劇院中劇院
看這齣戲,主要的感受還是「大時代裡小人物的情感歸向與生存處境」。在日治/日殖時期,即使在嘉義梅仔坑(今嘉義縣梅山鄉)這樣的小地方,仍然無法脫離帝國主義、東亞戰爭、皇民同化的環境結構;同時,劇中不論是日人巡學宮城(風田飾),或是梅山村民,受制於時勢,生命雖然沒有太多的選擇,命運早已被環境、局勢所定,有時連情感都被壓抑著,卻都很艱難而又努力地活著,表現出強大的生命力,甚或是奉獻犧牲,這點從原著小說到劇本改編到舞台搬演,都是從一而終,令人感動的。尤其謝幕時,編導黃致凱也表示了,當代的我們面對時局與身分認同的危機,這個故事或可做為照鏡,映射我們的當下處境;我們或可從中思索,尋謀應變的智慧。
舞台上的演員表現,較為吸睛的是資深藝人高玉珊所飾演的媒人婆來旺嬸,該角色急切地想要撮合任何有可能的男女婚事,快人快語,經常隨口而出許多台語俗諺、順口溜,裡頭不乏顯露其沒耐心、貧嘴、刀子口豆腐心的個性,是個形象鮮明、引人注目的陪襯角色;高玉珊長年豐富的表演經驗,讓她得以游刃有餘地駕馭這個角色,並且帶些演歌仔戲活戲的技巧,生動活潑。
另外像飾演劇中女主角櫻子(陳以恩飾)的父親的邱逸峰,以及飾演憨直醜男阿招的郭耀仁,在台語的表現上,都有道地的口條及氣口,說起來有勁道,聽起來挺入耳,演起來更是讓人印象深刻。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邱逸峰有一場戲,在面對日語老師邱信(吳定謙飾)帶魚來探望淋雨感冒的櫻子時,最後要一方面請走邱信、一方面又想要留下那條魚的表演中,那種欲迎還拒(因為櫻子既病弱又羞怯,暫時不想見邱信)的內在衝突,來往反覆,帶點喜劇的節奏,讓人霎時間,似乎看到李國修式的喜劇表演,邱逸峰不愧是李國修的劇場嫡傳弟子,也令人感念起李國修。
圖版提供|故事工廠 攝影|柯曉東
故事中的時代距今約七十餘年,編劇設計了曾祖母(也就是老年櫻子,由譚艾珍飾)和曾孫女小梅(陳以恩飾)老少對話,夾敘夾「憶」,時空跳接於當時與現下,就表演而言,陳以恩同時分飾當時年輕的櫻子,以及現下年輕的小梅,同樣都是少女情懷,情竇初開,對於愛情都有其憧憬;不過,不同的時代,對待愛情的態度與價值觀,還是不太一樣的:年輕櫻子的自信與勇氣,選擇與邱信的師生戀,雖然因為戰爭時代的關係,邱信被選定為赴南洋出征的軍夫,使得兩人只做了一夜夫妻,但兩人之間的情深義重,足可以跨越時空與生死,蕩氣迴腸;反觀小梅,面對可能的遠距離戀愛,或是男女之間的愛情,就比較淺碟,雖然通訊工具便利性大為提高,但卻不見得能夠使得兩人的愛戀基礎紮得更深。如此的認知落差,藉由祖孫老少親暱、逗趣、互虧的對話,讓這齣戲多了幾許後設敘述的趣味。譚艾珍的台語表現有點令人亮眼,也許是過去對她在影視表演的刻板印象反差,中氣十足,又別有韻味,聽起來很舒服。
亂世兒女情懷也發生在日本巡學宮城(風田飾)身上,台灣的櫻子讓他想起家鄉東京的妻子櫻子與孩子,同稱「櫻子」,卻異國異人,但對宮城而言,這名字似乎就像是一面鏡子或情感開關,思念的重要媒介。在故事中,宮城雖然身居高位,但其實也是戰爭的受害者,他對妻兒的切切思念,並無法阻絕無情的戰火炸死他的妻兒,而且他是靠著思念才有辦法繼續在遙遠的臺灣嘉義活著,妻兒的死訊是日本戰敗、他回到東京才獲悉的。就像臺灣與日本之間的糾結關係似的,宮城和臺灣櫻子也是,那或許是一份誰也理不清楚的情感一般(不見得就是愛情);幾十年後,宮城再度來到臺灣,並探訪了櫻子,兩人重逢,百感交集,千言萬語就濃縮在那幾句問候之中,最後兩老相互攙扶,一同去欣賞了綻放的滿樹櫻花。戲就結束在這裡,倒是挺令人動容的。
圖版提供|故事工廠 攝影|柯曉東
整齣戲主要是藉由祖孫兩人親暱、逗鬧的對話,逐步開展老年櫻子的青春回憶的,而小梅也正值青春,對於愛情(尤其是遠距離戀愛,或跨國戀情)有許多浪漫的憧憬,她甚至正在試著寫一本羅曼史小說,所以她總是以天真又帶點白目、八卦又點好奇的口氣,去想像甚至是誇張亂掰曾祖母的青春戀愛。只是沒想到曾祖母的戀愛夢,與整個時代的家國認同尶尬連結在一起,自由戀愛與生命尊嚴之艱難,絕非小梅能夠體會與想像。小梅面對歷史,抱持著某種戲謔的態度,似乎也反映了當代人看待歷史的方式,預設其枯悶無聊、無共感、無所謂,直想如何好玩、遊戲、穿越、解構、倒弄。戲之外,我們得知故事主角的原型——王瓊玲的母親,97歲的金花阿嬤仍健康硬朗,不覺令人更為感動,再怎麼後現代的歷史拼貼與戲謔,我們都可以透過她和歷史產生連結,這種連結讓人安穩淡定,也讓人感慨萬千。多產的作家陳柔縉有一本書名曰《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套用在這齣戲,說的真是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