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即興反東方美學的《騷》
評論的展演: 董陽孜《騷》
圖檔提供| 國立中正文化中心
如果不徹徹底底解構書法,如何有可能找到藝術創作形式的「新生」?
《騷》之所以令人眼睛一亮,正在於以書法藝術家董陽孜的墨寶為出發,徹徹底底解構了書法之為字,書法之為氣韻生動,甚至書法之為線條律動的傳統認知。
《騷》之為擾,第一步乃形聲,帶入「爵士即興」,張坤德、魏廣皓、山田洋平的現場演出,讓人擊節,小喇叭、薩克斯風、黑管、低音大提琴彼此尬音樂尬得痛快,舞台上爵士即興又與舞者的接觸即興,此起彼落,交相應和或抗頡,催枯拉朽出滿地滿牆的飛墨投影。只見音符催動肢體、肢體牽連影像,你來我往,滿是隨意自在的幽默,剎那間白地黑影落英繽紛,好不熱鬧。
《騷》之為擾,第二步乃虛實,當代的多媒體在技術面早已神出鬼沒,但在藝術面卻不易形構風格。陳彥任在《騷》的多媒體創作異常精彩,影像出現與消失的節奏,影像的尺度、運動與變化,影像與舞者、樂手的詼諧搭配,都掌握得宜,更將「飛墨」之「飛」視覺化為影像的流變生成,將「墨」碎形化為黑色的音符,黑色的雪花,黑色的火星文。而李建常的燈光與高豪杰的舞台,更讓黑與白、肉身與投影(包括幻燈投影與舞者的身體投影)的虛實幻化得以流暢展開。很久沒有看到這麼乾淨的舞台,展演出如此目眩神迷的影之舞。
《騷》之為擾,第三步乃動靜,三名黑衣舞者,或獨或雙或群,肢體收放之間與現場音樂、現場投影交相錯位,動靜有節。自編自舞的羅文瑾,有台灣舞者少見的內在沈靜力量,先是以著重手腕細膩度的東方身體線條出現,乾淨有禪意,但接下來則是一步一步開始解構東方美學的飛墨與氣韻,隨著樂聲與影像的起落,身體痙攣抖動,時如逗點時如頓點般遊走全場,後更隨著即興爵士自在舞動身體,跳脫框架,隨意穿插藏閃於影像、樂手、舞者之間,煞是動人。另一男一女舞者,先是以雙人接觸即興入場,但身體的流動度與自信度略為不足,有些地方顯然在等候著與音樂、影像合拍,而略顯駝背的男舞者,更時而讓肢體的流動節奏,卡在肩頸之間,不夠順暢。
整體而言,《騷》給出了一個原先在創作意圖之外的驚喜。原本藝術總監董陽孜的意圖,乃是要讓書法線條活起來,達成與音樂作為線條、舞蹈作為線條的「跨界」合作。但《騷》卻讓一般認知的「線條」,變成了「逃逸之線」(ligne de fuite, line of flight),在「線條」之中卻逃逸於「線條」之外的「逃逸之線」。
一般認知的「線條」,多指曲直波折的形態變化,而書法更被視為以毛筆運氣操作線條的極致,轉折間帶動方向、力量、速度的變易,氣韻得以生動。這樣的「線條」觀所對應的,自然便是舞者的身體線條與音樂的主調、主題、動機(或從音波到五線譜也行)。但《騷》所給出的「線條」,除了這種一般認知的「線條」之外,更是「跨界」創作不可或缺的由「點」到「線」。
此處「點」所強調的是個別領域清晰、傳承清楚的藝術範疇,如書法,如繪畫,如音樂,如舞蹈。而「線」所強調的則是創造能量的流經與串連,不是由「點」連成了「線」,而是由「線」串出了「點」(此時的「點」已非獨立存在的「點」,而是線所經過、所交錯、所糾結出的「節點」)。換言之,真正精彩的「跨界」創作,沒有星棋散佈的「單點」,只有網絡縱橫的「節點」。
以《騷》為例,如果爵士樂還是爵士樂,現代舞還是現代舞,多媒體還是多媒體,那《騷》便不是「跨界」創造,而是1+1+1的無機組合(或為墨色之「烏」合)。而《騷》之「跨界」,正在於讓爵士樂不再像爵士樂,現代舞不再像現代舞,多媒體不再像多媒體。君不聞舞台上的小喇叭有時解構成吹嘴,薩克斯風的音色有時詭譎難變中西,君不見舞者時而優雅時而癲狂,在即興中反即興,以東方美學反東方美學,而多媒體的黑白動畫與舞者、樂手虛實交錯,出現默片般的動感幽默,原本應該承載的線條流動,更在結尾時徹底將「墨」回歸為「色」,以妍麗繽紛的色塊,驅趕黑色的線條與留白,讓多媒體的「多」不再是種類數量上的加成,而是當代藝術與哲學「多樣性」(multiplicité, multiplicity)的展現,給出了破格的創造可能。
因而《騷》的「跨界」創作所啟動的,正是音樂、舞蹈與影像的「解畛域化」,讓新的形式與動量,彼此竄動推擠,串連轉化於音樂、舞蹈、影像之間,讓「逃逸之線」旋地扶搖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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