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體之「姿」:當文字學遇見《超.女孩 HYPER GIRL》
張小虹 | 發表時間:2015/02/15 00:08 | 最後修訂時間:2015/02/16 12:05
評論的展演: 超‧女孩 HYPER GIRL 曾怡馨個展
超‧女孩 HYPER GIRL
曾怡馨個展
http://www.jingluart.com/artist/tzeng-yi-hsin/artwork
日期:2015/01/24 - 02/18
地點:靜慮藝術
西方色情照片如何有可能與中國山水畫產生關連?如果這個問題讓你/妳既好奇又不解,或許可以去看一看藝術工作者曾怡馨的最新個展《超.女孩 HYPER GIRL》,能得到些靈感喔。
但在介紹這群《超.女孩》出場前,先讓我們繞道一個半點也不色情、還過於正經八百的學術論文,一瞧究竟。旅美學者陳世驤在1956年發表的學術論文<姿與gesture:中西文藝批評研究點滴>,一心想要透過中文「姿」與英文gesture的連結,來融會貫通中西文藝理論。他從陸機《文賦》中的「其為物也多姿」出發,嘗試帶入培基特(Sir Richard Paget)、勃克(Kenneth Burke)、布萊克謨(R. P. Blackmur)等對「語言即姿勢」的相關研究。他從培基特奠基於生物學與人類學的語言研究出發,指出人類原始的呼嚎吼嘯,最初僅止於表達情感而非「意念」(idea),而人類最初的「意念」傳達,主要乃是透過整個身體姿勢而完成,尤其是手部姿勢更形重要,而口部各器官肌肉(舌,喉,口腔,颚等)往往也都會不自覺地配合着整個身體姿勢的改變而發出聲音,而這些聲音遂在日後的演變中獨立發展成為一整套系統,能直接表達且完全取代原本必須透過整個身體姿勢才能傳達之「意念」,此乃語言做為獨立表義系統之起源。
陳世驤接著乃以培基特的例子來做進一步說明,「人原始要表示向上的意念時,把手往上舉,頭往上抬時,同時舌尖自然也往上翹到上顎(這我們自己現在還是可以實驗的)。舌尖翹到上顎,如果兩旁自由送氣,發出來的聲音就如al。舌尖上翹緊貼上顎閉氣時,發聲便是t或d;若同時把軟顎降低而前伸,發出鼻音所得的便是n的聲音」。所以拉丁文altus乃「高」,閃族語ale乃「上升」或是中文的「天」、「巔」、「上」等,皆是在語言中留下身體姿勢的痕跡(「向上」意念所帶動的舌尖上翹姿勢)。而這套「語言即姿勢」的說法,也在布萊克謨的<語文姿勢觀>(“Language as Gesture”)一文中得到了最大的發揮,「當施用文字的語言最成功時,則在其文字之中成為姿態」,故陳世驤以此重讀陸機的「其為物」之所以「多姿」,乃是「借人體情狀意態之天然活動,以狀文章情意生動之美」,而詩便是在「文字中成為姿態」的最佳表徵,其「音節,雙聲(alliteration)和押韻(rhyme)」乃生動展現「姿態之為行動容止」(gesture as movement arrested)。
於是興沖沖的陳世驤,更開始嘗試展開「姿」的跨文化轉譯,以便讓其成為二十世紀文藝理論英文關鍵字gesture的最佳中文對應字詞。他指出《文賦》裡的「姿」,不僅是外表形貌,更是一種「動狀」,帶出的正是詩的文詞作為「行動容止」的絕佳表現,更可擴及舞蹈、雕像、繪畫、音樂等領域。他更進一步考據此不見於先秦典籍的「姿」,在漢代已泛指人體美貌,從臉面上的鬍鬚到資質才具無所不包,十分混亂。故他決定回到許慎的《說文解字》,將「姿」視為「態也。從女次聲」。對陳世驤而言,《說文》前半部的「態也」,乃被視為「心意之動而形狀於外」,並與「意」、「志」、「思」、「詞」、「次」相通,而後半部的「從女次聲」,則是「從『次』字得聲,『女』之偏旁大概是後加,以示人體生動之美」。
於是問題來了。陳世驤毫不解釋地跳過「女」字偏旁,直接對作為「形聲」功能的「次」,進行詳盡的文字學考據。他指出其乃「進程或進狀的活動中突然或暫時的遏住」,以呼應gesture作為「行動容止」的「動狀猶在,動意猶存」,遂由此得出結論:「如此結成『姿』字,泛指人體形貌,則為生動之美姿,提用形容文藝,正如所謂gesture乃『活動最富有意義時』之把握與表現,適應藝術的紀律與組織」。但問題是:為何學者所言「姿」的文字學,只看到上半「聲」的「次」,而看不到下半「身」的「女」呢?「姿」的聲中有身,是否能以「女」作為「象形字」的裂變,來顛覆「語言即姿勢」(西方)文藝理論背後所預設的「拼音」系統與「語音中心主義」(phonocentrism)呢?如果語言不只是脫胎於整個身體姿勢、而後集中於口部器官肌肉的發聲表意,那語言是否也可以是一種身體姿勢本身的模擬?如果「姿」不只是「次聲」,而同時也必須「從女」,那在語音語言的聲音姿態外,如何能看見整體身體姿態作為感性共通的可能?
首先讓我們看看「女」的象形將如何重新改寫「姿」的「語言即姿勢」。「女」之為象形,眾說紛紜,最被廣為接受的乃是「雙手交叉、雙腿屈曲人形」,但為何這樣的人形就是「女」呢?有人說,「女」字頭部加上一橫,乃指事符號之髮簪,但古代男人亦束髮,髮簪並非女人所專屬,如何能由髮簪判定其性別呢?也有人說,雙手交疊以示柔順嫻靜,難道「女」之為「女」,只能以父權社會性別來驗明生理性別嗎?又有人說,雙手交疊原本多放在身體的右邊,呼應「男左女右」的性別位置與身體姿態(如敬禮)(游順釗 341-42)。而我最喜歡的看圖說姿勢,則是將「女」讀成「兩胸飽滿的婦人」,讓象形字中鼓凸的部份,由雙手交疊變成了雙乳交鋒,以呼應「母」作為象形字的「母」中有「女」,乳中有乳頭。[1]
而大概也只有透過這樣有身體、有情慾、有荒誕想像、有動態勢能的「姿」,才能讓我們真正與曾怡馨筆下那些怪誕性感、欲望賁張的「超.女孩們」相遇。這些「超.女孩」的前身,乃是在歐美市集、舊貨店販賣的早期廉價色情照片或週曆,照片中的女人裸露身軀(以白種女人為主),紛紛擺出各種性感撩人姿態,以今日的眼光觀之,這種古老的髮型、化妝、配飾到場景擺設,都有一種「假仙美學」(camp aesthetics)的虛矯與文飾,甚有滑稽唐突之感。而曾怡馨乃是以re-touch的方式,重新幽默擺弄、親密戲耍這些色情照片,先是將她們一張張掃描列印,再在數位輸出的亮面照片上舞文弄墨,用壓克力顏料、印染布料、黏土、色紙等複合媒材為其改頭換面。此處的re-touch既是影像的修圖、拼貼、惡搞、Kuso、卡漫化,也是物質材料的「再次-觸碰」,亮面相紙、筆刷與壓克力顏料的觸碰,鉛筆與壓克力的觸碰,布料與照片的觸碰,更是女孩們跨越時空、跨越階級、跨越年齡、跨越性傾向的觸碰。
然《超.女孩》真正具有原創力的re-touch,不在於對女體性感「再現」影像的解構或戲耍,也不在於「超」所帶出「超真實」hyper-real或「超現實」sur-real,而在於「再現」影像如何流變為女體之「姿」,而女體之「姿」又如何在具象與抽象、西方與東方之間曖昧擺盪。以《超.女孩之山水女》為例,照片中斜倚在地、以手翻書的性感女子,巨乳垂掛胸前,僅著透明亮片內褲,姿色撩人。若按照傳統女性主義的父權視覺批判,多是指出此畫面中「隱形」的男性凝視(男性攝影師的觀視點疊合男性觀眾的觀視點),女人的性感身體再現,乃是朝向此「隱形」男性凝視而敞開的景觀。但曾怡馨別出心裁地re-touch了這張照片,先是在女子的身上塗上白色壓克力顏料,讓其在亮面相紙上由流動而凝止,形成身體表面不勻稱的白色膠膜,若攝影照片作為一種「行動容止」,那此壓克力re-touch則是一種「再次-行動容止」,讓物質材料產生薄膜層疊,讓光滑平面產生肌理與厚度。
而《超.女孩之山水女》更重要的re-touch,則是在攤開在地的書本與女子手指的交界處,畫上了中國山水畫中最常見的套式「小人」,穿著古代服飾,慣與小橋、小亭、小廟、小房一同點景、以襯托山水畫高遠深遠平遠的超級縮小版人物。這個山水小人的出現,立即將西方現代色情照片中的女體,提點為中國古典山水畫的「之」字形構圖,由頭的點連接到肩的橫線(右肩後左肩前),再順勢左手而下到書本,橫越腰腿向畫面右方所伸展出的另一橫線。於是區區一個手掌大小、背對畫面的山水小人,瞬時就將色情女體轉換成一座望之彌高、仰之彌堅的人體山岳,一古一今、一中一西、一寫實一寫意的人體彩繪卡漫複合體於焉誕生。
「之」字形乃中國傳統山水畫構圖「取勢」的一個基本手法,強調的乃是移動視點所造成的空間轉換與時間挪移,以山巒疊嶂、蜿蜒曲折帶出高遠、深遠、平遠的山水之勢。故《超.女孩之山水女》的風趣幽默,不在於批判父權男性凝視對女體的掌控或剝削,而在將身體姿勢的具象再現,同時抽象為動態線條與構圖配置,讓色情女體與「之」字形動勢疊而為一。而與《超.女孩之山水女》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則是大幅輸出的《超.女孩之繁花聖母》。照片中的坐姿女子頭部後仰、表情曖昧,亦是巨乳垂胸,上半身赤裸僅配帶俗豔項鍊,同樣的照片亦用於《超.女孩之點點女》(在女體上畫上白色圓點)與《超.女孩之網襪女》(在腿部畫上蕾絲網襪)。然《超.女孩之繁花聖母》卻用妍麗的抽象幾何或具象圖案內爆(而非僅止於遮蔽)女體性感帶,而其更勝一籌處,乃在於再次轉換女體之「姿」的動態線條,然而這次不是「之」而是「S」,在照片的左右與下方周遭,畫上古典仕女圖的「白描」人形或局部切片,而照片中老式電話上方有如幽靈般的白描仕女,更從眼睛噴出卡漫般的氣能團塊,直擊女體頭部後方,造成女體臉部與頸部的紫氣化。這種拼貼並置,不是奠基於女性主義針對「再現視覺符號」的意識形態批判(例如:纏足與高跟鞋的並置),而是將女體之「姿」化為線條動勢,而意外帶出一種感性共通的身體姿勢,讓《超.女孩之繁花聖母》成為一齣S形中國古典仕女與S形西方現代色情女體的時空「穿越劇」,著實精彩好看。
《超.女孩》系列在色情照片上塗抹作畫,以物質媒材的堆疊厚度,改造數位輸出的光滑平面,讓女體之「姿」成為「從女次聲」的gesture,誤打誤撞出繁花似錦的影像內爆,古今不辨、中西難分。
引用書目:
陳世驤。<姿與gesture:中西文藝批評研究點滴>。原發表於《中央研究院歷 史語言研究所集刊》28 (1956.12): 319-334。中國文學網。
http://www.literature.org.cn/article.aspx?id=16631
游順釗。《視覺語言學》。台北:大安,1991。
[1] 即使是「姿」上半部的「次」,也有「聲旁」之外的「形旁」解讀:「次」的象形乃一個人往上張開雙手口噴唾沫,表示吸氣、呻吟、噴口水、打噴嚏、流口水等多種可能的身體動作與姿勢,故有人乃將「姿」視為「女子呻吟撒嬌、令人心動的樣子」,可參見《象形字典》http://vividict.com/WordInfo.aspx?id=1642。也謝謝熱心網友David Chen的提醒,古代男女雖皆用髮簪,但在甲骨文中男性髮簪的指事符號為一直橫,如「夫」,而女性髮簪的指事符號為一斜橫,如「女」,仍是男女有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