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色解構共同體
張小虹 | 發表時間:2015/04/04 21:43 | 最後修訂時間:2015/04/09 11:05
時間:2015.1.23-25
地點;國家實驗劇場
演出:奇巧劇團《我可能不會度化你》
圖版提供: 奇巧劇團
「戲曲現代化」一直是個重要卻不容易做好的大課題,或是研發新編劇本,或是讓年輕演員挑大樑,或是雜揉不同戲種唱腔,亦或是加入舞台燈光多媒體,各種嘗試與努力前仆後繼,但要真能在舉足輕重處,展現舉重若輕的巧思與創意,著實不易。而創團十年有成的奇巧劇團新近推出的瘋言系列第一號作品《我可能不會度化你》,顯然給出了令人驚豔的成績。
詩人楊澤曾在<台客美學先鋒派>一文中生動指出,「文化米克斯主義」(mixed)乃是台灣土俗的生命力展現,「啤酒加番茄汁」、「玫瑰紅加蘋果西打」,以混血與變易,打倒所有正統與嫡系的一脈相傳。《我可能不會度化你》乍看之下,頗有台灣劇場當下盛為風行的「混搭風」(mix & match),以豫劇搭配歌仔戲,再以流行歌搭配戲曲,更大膽融入搖滾、嘻哈、Bossa Nova等曲風,讓吉他、烏克麗麗、小提琴、鍵盤與文武場此起彼落,取而代之大弦與梆子,一時間舞台之上各種曲式與唱腔大匯集,你來我往,變換自如,尬樂器也尬人聲,甚至連當紅炸子雞《冰雪奇緣》的主題曲Let It Go也朗朗上口。
但「混搭風」最讓人擔心害怕的,不是混而不搭,而是混而不雜的並置,淪為各唱各調的相安無事,或互搶互嗆的各不相讓。難以企及的「雜」指向的乃是一種基進的生成流變,一種不確定的混血變易,不是一加一加一的加成,而是打破所有一作為穩固認同的可能。《我可能不會度化你》作為一齣「宗教狂想曲」,讓Yes基督先生、Smith佛陀先生、阿難與苦哈哈在渡假孤島不期而遇,放恣大膽,打破所有先知、外星人、精神病患的固定指認,再加上唱腔曲風的混搭,稍不留神,相當容易陷入為混搭而混搭的大雜燴,而《我》劇真正的救贖,最終乃是來自人聲的「音色」底韻,不論是高亢的豫劇、相對低沈的歌仔戲、還是流行歌曲民歌搖滾,不同曲風不同唱腔所最終回歸的,乃是純粹的音色之美與音色之異,這個既在唱腔之內、亦在唱腔之外、既在表情達意之內、亦在表情達意之外的「音色」,讓《我》劇成就一齣難得的「音色解構共同體」,奇妙且美妙地既共生(聲)又互異。雖然《我》劇在舞台、道具與燈光設計上,未能成功營造中央區「沙丘」渡假勝地的虛實轉換,而實驗劇場的黑盒子空間,也讓表演的距離略顯尷尬,更時時暴露出寫實表演與戲曲風格化之間的潛在拮抗。但《我》劇卻成功給出了「音色」作為該劇最精彩的感官屬性,讓可能因唱腔、共鳴、曲風、表演差異而出現的斷裂,有了最終直觸人心、撼動情感的連續性變化。
而在這個「音色解構共同體」之中,更生動交織著台灣戲曲的身世與母女情結。《我》劇的藝術總監,乃是台灣豫劇皇后王海玲,二女兒劉建幗為該劇的導演與編劇,大女兒劉建華則領銜主演,再加上春風歌仔戲團的當家小生李佩穎,明華園青年團的主力軍李郁真共同演出。就戲曲身世來說,台灣的豫劇與歌仔戲都曾面臨「京戲化」的壓力,想要借京戲在表演形式上更為典雅精緻(崑曲)化的唱念做打與手眼身法步,來「提升」豫劇的「土」與歌仔戲的「俗」,而《我》劇的「混搭風」正是嘗試帶回豫劇與歌仔戲的另一種「野台」,一種去程式化的自由不拘,一種規範少、彈性大的通俗性,而豫劇與歌仔戲的混搭,更生動呈現出一種彌足珍貴的在地性,不分先後與源出,都在台灣落地而生根。
而在台灣戲曲身世背後隱隱浮現的,還有更親密感人的母女深情。撐起台灣豫劇一片天的王海玲,曾經百般阻擾從小一心想要學戲的大女兒建華,心疼學戲之苦,九年做科未必成角。女兒大學畢業做事後,卻輾轉拜在楊麗花門下學歌仔戲並巡迴演出,最後才經母親同意,回到豫劇團習生角。《我可能不會度化你》讓我們看到一個台灣頂尖戲曲表演藝術家私下作為母親的溫柔與堅定,一種對女兒的愛與相信、對豫劇的無悔與不設限。當王海玲幕後唱出莊嚴大度的《金剛經》經文,「如來說第一波羅蜜,即非第一波羅蜜,是名第一波羅蜜。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菩薩應離一切相」,讓人動容的不僅只是那絕代無雙的音色音質,更是作為母親、作為老師的虛心學習,要從女兒們的眼中重新看見聽見豫劇的未來。在演出手冊中王海玲自道,《金剛經》經文的字數不符戲曲唱詞格律,讓她在編曲的過程中煞費苦心,而擔任編導的二女兒則給出清楚指令,要母親用「歌」而非「劇」的概念去創作:
所以剛開始我與女兒一起做音樂工作的時候,頭一句「如是我聞」我還是用飛板唱、並且重複的字句如「須菩提」會試圖在每次重唱時做變化。但巧巧告訴我,這不是戲,建議用「歌」的概念編寫。我也從這當中瞭解了「戲曲」遇到重複的字句會習慣去變化,而「歌」的主旋律反而會不斷重複,讓聽眾加深印象。
於是「豫劇」流變成「豫歌」,讓豫劇皇后也得重下工夫,「取戲曲的韻味,來唱出經文的莊嚴、優雅」。而當大女兒所飾演的「苦哈哈」,用傳統豫劇唱腔,唱出母親編寫二八板頭句腔的花腔與慢板時,母女得以共生(聲)而互異的動人音色,在同一個舞台之上,因錯位而再度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