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白水》
張小虹 | 發表時間:2015/06/17 09:22 | 最後修訂時間:2015/06/17 16:25
評論的展演: 《白水》同黨劇團
圖版提供|同黨劇團
是誰在那滄海桑田?是誰在那寫著詩篇?
《白水》曾經是解嚴前後台灣小劇場的傳奇。這個傳奇大多數的時候是和「田啟元」傳奇緊緊連在一起的。從1988年創立《臨界點劇象錄》到1996年病逝,田啟元在8年之間,創作了33個劇本,其中《毛屍》、《平方》、《白水》、《目連戲》、《瑪莉瑪蓮》、《阿女.白色瑪格莉特》,一個比一個的演出更強悍而野艷,成為台灣小劇場妖孽諸眾的唯一高音,迄今無人能及。而田啟元作為第一個台灣媒體曝光的愛滋感染者,更經歷了曾經被師大拒絕入學、被民眾排擠、直到病危臨終時依舊被台灣醫療體系所賤斥的不堪與磨難.但他愛戲更愛做戲,死生一笑,「《毛屍》由教育、儒家、同性戀的議題切入,《夜浪拍岸》是談老兵、雛妓的戲.《割功送德》想搞清楚被國民黨抹掉的台灣史──二二八、百色恐怖」[1],田啟元一路走來,離經叛道,從不按牌理出牌,而警察在劇場門口站崗,便成了《臨界點》演出的家常便飯。
而《白水》的傳奇也是和解嚴後台灣劇場身體的百花齊放、群魔亂舞緊緊連在一起的。那一年由《身體氣象館》所策劃製作的《1993身體劇場表演祭》,《優劇場》以《水鏡記》,《河左岸》以《星之暗湧》,而《臨界點》則是推出了《白水》。那個時代有人言必稱Grotowski,有人探尋身體的壓抑與低限,有人找來日本舞踏,有人則是在車鼓陣、宋江陣裡苦心琢磨。而《臨界點》在身體演出上的不倫不類或無法無天,則是在眾多名家表演法中,放肆大膽以「敢曝美學」(camp aesthetics)妖媚亮相,《白水》則更是將《臨界點》敢曝中的敢曝、露淫中的露淫、假仙中的假仙,推到了頂峰極點。[2]
所以《白水》要用看的並看到詭譎,看四個男人衣冠不整,一個帶著怪異高帽,一個頭頂夜叉裝飾,一個以髮帶當彩帶舞弄而招搖全場,一個則是赤裸上身、白色短褲配上胸前一抹蛇形。四個人你說我唸、分合跌撞,就這樣在垂掛著捲筒衛生紙有如靈堂招幡的舞台上,突兀亮相。所以《白水》要用聽的並聽到歧異,「是誰在那獨坐惆悵?是誰在那暗自神傷?是誰在那自斷柔腸?是誰在那晃,晃,輕輕晃」,這裡有文字的音響化,以田式劇本特有的韻白京白交雜,透過疊韻疊句所營造出聲響上的迷離節奏,給出了台灣劇場聲音上最獨特的發妖強度。這裡也有文字的套語化與成語化,明明約定成俗、俗不可耐,卻因新穎的句型句構而獨特奇異。像是「什麼是門當戶對?什麼是殊途同歸?什麼是人我異類?為什麼要萬念俱灰?」。《白水》中這種語言文字與人體妖聲所給出劇場聲音的鬼魅性,至今無人能及。相較之下,二十一世紀台灣劇場中的「妖孽」,還真多是「混搭」出來的魑魅魍魎,表面好似張牙舞爪,內裡卻是賢淑善良,發聲之餘頂多發發騷(風騷、悶騷與牢騷),難有《白水》那種發妖的力道與怪異能量。
所以《白水》作為台灣劇場真正具有裂變性的感覺團塊,就是要打開「視覺、聽覺而後感覺」。[3]家喻戶曉的《白蛇傳》,被小說、電影、劇場彌天鋪地開展到淋漓盡致的《白蛇傳》,還可以怎麼說、怎麼看、怎麼搬演?所以《白水》用突兀的視覺造型,破除我們的視障,用怪異的文字聲響,突破我們的聽障,讓我們總算可以重新去感覺這個古老的傳說,可以看人不人、鬼不鬼、妖不妖的四個男人,在白蛇、青蛇、許仙、法海四個角色中出入打轉,「挖空」而非「坐實」所有的貪瞋痴怨。在解嚴前後的台灣小劇場,絕大多數的劇團都是「玩真」的,以最真實的身體衝撞體制,反抗壓抑,或努力不懈地找尋台灣身體的原點,只有《臨界點》是「玩假」的,用虛矯、用偽裝、用做作、用嬉鬧、用無意義,來揭露所有真實的不真實,在暴力最深處的繁花聖母,而讓革命有了最強悍的逃逸想像力。《白水》作為解嚴前後的「小」劇場經典,其小之又小,不在演員編制、場地尺度或觀眾人數,而在「小」之為爆破、「小」之為裂變、「小」之為無有名目的鬥爭。
但我們也不要忘記,第一次破解《白水》百年妖功的劇場重現,不來自其他慕名而來的劇團,而就是來自《臨界點》本身。《白水》驚動萬教後的兩年,《臨界點》推出了《水幽》,同樣的劇本,同樣的台詞,只是將四個男人換成了五個女人版與七個女人版。相較於《白水》作為感覺團塊的奇艷詭異,作為女版《白水》的《水幽》,恐怕總已是一個失敗的實驗,當女演員開始聲嘶力竭,大吼大叫,那原本因虛偽狡飾而妖氣十足的唸白,突然有了根有了底有了內心的掙扎與苦痛,往內裡走的《水幽》,像是用盡最大的氣力卻發不了妖。
但如果不是因為兩年以後改版的《水幽》以及二十年多年後一系列改版的《白水:青春正艷版》(2006,台南人劇團)、《白水2013》(2013,那個劇團)、《白水》(2015,同黨劇團)等,也許我們還無法真正了解《白水》的妖力無邊。或是說,就是因為這些系列改版,讓我們有了重新確認《白水》基進性的可能。雖然《白水》總已是對白蛇傳傳說的「重新詮釋」,而現今各種不同劇場版本的《白水》,當然也可以是對田啟元《白水》劇本的「重新詮釋」。所以問題的重點,不在於是否「忠於原著」,因為所以的創意與新解,都是從背叛與逃逸出發。那問題出在哪裡?問題出在我們將如何看待《白水》作為「新」感覺團塊的「裂變性」,在一系列改版的再現過程中所呈現的「強度變化」。
此處的「新」,不是資本主義海量生產的推陳出新,以「新」為名卻海量複製既有感性秩序的生產消費邏輯。此處的「新」,乃是做藝術、做劇場如何能做出最「基進」的斷裂,如何能給出最不可預期、最無法解讀的感覺團塊,這樣的「新」乃是讓我們看見「可見中的不可見」,聽見「可聽中的不可聽」,撞擊出「可思中的不可思」。而1995年至今的各種《白水》改版,怕是難以承接《白水》之為「新」的力道,而把《白水》做舊了,做陳了,甚至做到卸甲歸田,做到洗心革面,「發妖」不再暴亂,「收妖」已成正果。
故這些《白水》改版的問題,不全然在於是否可以回頭採用異性戀詮釋框架,是否可以讓《白水》歌劇化、精緻化,或者是否可以用全女班來展露相對於男同志酷兒的女同志酷兒。當然我們不一定要複製也無法複製《白水》產出年代台灣小劇場的「粗裸」與「貧窮」,我們也不一定只能允許男人反串,而不讓女人也來雌雄人蛇同體一番,但在對所有改版詮釋保持開放的同時,我們也必須對《白水》在「敢曝美學」上的虛假性(作為對父權異性戀性別霸權最基進顛覆力的虛假性)與反寫實有所感受,必需對《白水》在語言文字與身體發聲上的造作不自然有所堅持,否則所有對《白水》致敬的劇場改版,都有可能成為《白水》的當代雷鋒塔。
以甫落幕的同黨劇團《白水》為例,不論是去年應中國杭州美術館之邀而演出的「西裝版」,或今年五月底在牯嶺街小劇場演出的「裙裝版」,皆是以全女班登台亮相,更將詮釋重點放在「法海」不男不女、不僧不妖的內在掙扎。飾演法海的詹慧玲乃是昔日《臨界點》的團長與元老,1988年跟田啟元共同創辦《臨界點》,為台灣劇場界最具身體爆發力的傑出表演者。此番上陣,除了道具上的西裝與西帽外,只見身著無袖裙裝的詹慧玲盤坐在舞台中央,露出了兩臂結實漂亮的肌肉線條,其雌雄同體忽男忽女、忽僧忽妖的演出,相當精彩有層次,而另外三名女演員在肢體(舞蹈)動作與調度呼應上,亦十分稱職。但麻煩的是,「虛」的劇本台詞(以韻白為主的疊字疊句、矯揉造作)與「實」的表演方式,產生了極其詭異的尷尬。《白水》的劇本是「往外走」,以視覺造型與文字聲響,來營造純粹表面虛構的華麗張狂,而同黨劇團的《白水》則是「往內走」,回到內心掙扎的寫實性表演路數。如果《白水》劇本的妖氣十足就在於「假戲假作」,那同黨劇團的《白水》選擇的是「假戲真做」,也就只能出落得如此無辜而善良。
[1] 田啟元,<戲,我愛,我做>,《中國時報》1995年5月27日第46版。http://mjkc.tw/?p=2502
[2] camp aesthetics多指造作不自然的感性表達形式,常與(男)同志或酷兒歷史感性相連結,在台灣常見的中文翻譯有「敢曝美學」、「露淫美學」、{假仙美學}等。
[3] 同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