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CH UP!與ketchup——美式風味的《安娜與齊的故事》
郭強生 | 發表時間:2017/11/28 15:01 | 最後修訂時間:2017/11/30 15:43
評論的展演: 創作社《安娜與齊的故事》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攝影|周嘉慧
幕啟時,我們看到一對夫妻在臥室,正準備著裝迎接今晚家宴的賓客,妻安娜突然對夫老齊宣布,不知為何理由她就是無法走出那道門,跨出臥房一步。同時跟他們在房間內,坐在夫妻床榻上的還有幾位戴著耳機,身穿工作制服的不名人士。這開場的前三分鐘,原本讓人有一種驚喜與期待,劇場冷伯的這齣新戲似乎擺脫了以往以男性視角為主的神經質,多了一些超現實的荒謬感。
然而,下一秒鐘那幾位不相干人士起身,再也沒回到劇情中。原來他們只是現場的樂師,佔據著舞台一角,像是為了彌補舞台上的空曠般,為整齣劇提供現場的配樂。不久,四位穿著復古趴主題裝的賓客抵達之後,舞台上臥室–飯廳–臥室–飯廳來回切換,成了整齣戲的結構,切換方式則以一面巨牆的佈景利用旋轉舞台不斷機械式翻來覆去……導演似乎也知道,這是一齣單薄的小品,搬到了國家劇院偌大的舞台上,只好欲蓋彌彰地藉著場面來增加看頭。
一方是妻子出不了臥房門,老公臥室飯廳來回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像極了美國情境喜劇(sitcom)中的苦中作樂;另一方是賓客先對台灣現狀抱怨一番,之後酒醉散不了場,覺得像是被詛咒般回不了家,讓人想起了西班牙大導演布紐爾的電影《中產階級的拘謹魅力》(一場失控的宴會)和《泯滅天使》(一群走不出房門的賓客)。
這兩條線始終不曾真正彼此呼應或交疊,反倒像是兩個仍需發展中的獨幕劇給硬送作了堆。最後賓客哪裡去了,沒有交待。結局是老公假裝受傷流血(其實是蕃茄醬),妻子情急之下便奔出臥室找藥箱,危機迎刃而解,仍是回歸典型的美國情境喜劇的手法。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攝影|周嘉慧
畢竟,這不是布紐爾或阿莫多瓦的作品,既不超現實,也沒有以通俗突梯顛覆任何意識形態。它甚至少了紀蔚然以往作品中的語言機鋒,倒像是一本隨手記下的美國脫口秀趣哏。其中一段與劇情無關的客訴,老齊打電話抱怨食鹽包裝中的小匙難以放回罐中,我就不止一次在美國脫口秀中聽過類似的笑話,例如為何CD盒外的包裝紙為何如此難拆、為何雞蛋的包裝完全沒有保護商品的功能……然後,更令人啞然失笑的是,幾則早就「家喻戶曉」的英語笑話都原封不動出現,(如蕃茄醬為什麼叫ketchup)不知道究竟是編劇在諷刺?還是在迎合台灣觀眾的崇洋哈美?
紀蔚然的「美式幽默」其實在他作品中早有端倪,但他過去總能巧妙地翻譯成類似的台灣情境。但這回,不僅難以這種幽默支撐阿莫多瓦或布紐爾式的命題,甚至連反映台灣婚姻生活都未逮。兩人取名「安娜」與「齊」,顯然就是Anarchy(無政府狀態)的直接音譯。如果一齣喜劇的概念,一開始就建立在觀眾能否有「水準」對編劇的英譯中心領神會,那麼我們又該如何檢視翻譯的水準?
「無政府狀態」這個概念如何以婚姻關係演繹詮釋出新意,同時關照到台灣社會的失序失能,或許是編劇的意圖,但可惜的是,「無政府狀態」現在更像是一齣劇結構鬆散的形容詞。安娜與老齊這對夫婦,本應是台灣中產階級知識份子的代表,但卻彷彿是從1980年代的美國電視上走出來的人物,嗅起來就像蕃茄醬而非甜辣醬。
美國保守勢力抬頭的1980年代,還沒有1990年代像《南方公園》、《辛普森家庭》、《慾望城市》……等那麼赤裸辛辣的喜劇出現,甚至白人喜劇與黑人喜劇仍壁壘分明,社會問題從不真正點破,主流價值亦不容懷疑。二十二分鐘規格長度,結尾總有錄影棚現場觀眾一陣掌聲,所有的問題引信都自動卸除。這齣《安娜與齊》異曲同工地迴避了真正的性別經濟階級問題,言語之間干戈化玉帛。只要能口角春風就好。面對台灣幾乎已接近無政府狀態,我們的解方原來在此?
當美式的幽默已如同編劇的金鐘罩,anachronism(時空錯置)這個字也許比anarchy更接近這齣劇予人的印象。蕃茄醬的英文發音與catch up(快點跟上來!)相同,這個笑話在劇中雖然出現,但自我嘲諷顯然不是它的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