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響考
林志明 | 發表時間:2016/02/06 16:39 | 最後修訂時間:2016/02/24 12:14
評論的展演: 變文書──陳界仁影像、生產、行動與文件
殘響考
圖檔提供|陳界仁
昔我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於往時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瞋恨。
以上這段節錄自金剛經的文句,來自陳界仁早年的一份「工作雜記」(下詳)。對於較年輕的觀眾而言,這樣的組合會有陌生感,因為他們接觸的藝術家陳界仁,是以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殖民帝國等關鍵字組成其論述主題,尤其是在較晚近的這幾年。2015年10月至2016年1月陳界仁於台北立方空間展出「變文書」個展,雖然使用的空間沒有很大,但卻將他由早年以來的創作方式作了一次由佛教變文與俗講所重新框架的回顧與重組。在其中,觀者可以看到他早年對於在地小傳統及身體議題的重視,中期他將人民記憶以再排演形式轉為影像的行動實踐,較晚近他將個人記憶的追索與全球化、冷戰與殖民歷史進行密切結合[1]。雖然這是一個規模不大的展覽,但其中同時展出的文件、裝置與影像作品,卻把他一路走來的種種工作加以貫串。
即使是單獨探討其中最晚近的動態影像作品,也可以看到這種跨越各時期的共通風格、意象、思維與基礎工作方式。
殘響(reverberations)這個概念,最近因為被陳界仁列入作品《殘響世界》(2014)的標題中,使我們看到了它位於其作品中的核心性。由最近出版/土的檔案性手稿中可以發現,它的出現很早,至少可以上溯至2002年的《凌遲考:一張歷史照片的迴音》。雖然這部引起廣泛注意,並且可能是陳界仁最重要的作品之一的標題是用「迴音」(echoes)表達了類似概念,但「殘響」這個語詞的確早已出現於此作的「工作雜記」手稿之中。[2]
誘發「殘響」這個概念的契機是一張歷史照片,內容是拍攝一位清朝末年接受凌遲酷刑的犯人,他在接受凌遲的過程之中,曾經頭仰向天並且露出詭異的微笑。這個景像被一位不知名的攝影師拍攝下來,並且被製成明信片留傳於歐洲。法國思想家巴塔耶看到了這張照片,不但將它收錄在其著作中複製出版,並且評論這是極度痛苦和狂喜弔詭地結合為一的例証。陳界仁曾經以此照片的電腦重繪改造製作了《本生圖》(1996)一作,而2002年的《凌遲考:一張歷史照片的迴音》中所指的歷史照片也就是這張照片。
凌遲考的「工作雜記」手稿,共分為四大張,十個要點及兩個簡圖。其中殘響概念的出現相當地早,就在第二點,且其標題直指此一照片廣受注目的核心問題:微笑與「困惑」。陳界仁寫道:
受刑者因何微笑?一個酷刑形像的悖論、所有觀者“困惑”的根源、一個不能以實證方式去探究的深淵。
我們只能去臆測
這驅使我們去臆測的微笑與”困惑”,創造了一個不斷延後的折射的“殘響”。
“它”既關於法律、懲罰、影像等等,但更關於“殘響”,一個由受刑者透過無數微小行為,所引發的無邊界“音場” “聲響”。[3]
要理解這一段文字,必須先進行一個決定,那便是最後一小段的「它」指的是什麼?單由這一節文字的上下文來看,這裡的「它」指的很可能便是這張照片,但如果放在整個「工作雜記」的脈絡裡,則這裡的「它」指的應該是《凌遲考:一張歷史照片的迴音》。這樣的理解使我們更能確立一個詮釋的方向,即《凌遲考》這部影片的目標並不是重構(reconstruction)、或再演出(re-enact)照片中的凌遲現場;它的重點不是把靜態的照片動態化,而是去探討它所引發的詮釋和可能的歷史關聯。這是為何雖然「折射」、「聲響」這些字眼雖已在手稿中被刪去,但它們仍是有助理解的刪除。此作標題除了「歷史照片」是關鍵字之外,「迴音」更是重要但時而被忽略的重要關節。由這個角度來看,「殘響」在陳界仁的使用中有點類似班雅明所謂作品的「餘生」(afterlife)。它們都涉及文化事物在「完成」之後由後世詮釋、翻譯構成的各種延續。
但有一個細緻區別在於,班雅明所提到作品的「餘生」,乃是一種翻轉性的看法,它在觀念層次上打開作品概念裡既有的封閉性,使得作品和其引發的評論結合為一個「複合體」,而不是一種原創作品和以它為對象的評論之間的關係。相對於此,陳界仁使用「殘響」作為意像-觀念,特別有指向微小、可能不被注意的細節,因而也很可能正在消逝之中,逐漸「淡出」(fade out) ,帶有「消失中」這樣的延伸意涵。[4] 如此,藝術作品的「餘生」可能是越來越擴大延伸的,歷史照片的殘響卻可能逐漸隱而不宣,沒入消逝之中。這裡的辯證關係是,陳界仁的藝術是一種和歷史與記憶-失憶特別有關的藝術,以重新打開歷史殘響的音場為其目標。
接下來「雜記」的第三節以「無方向性的殘響」為題,講述的是殘響作為「詮釋」的不可(全)知:
這張無法得知確實拍攝時間的影像,使我們既無能知道這“殘響”由何時發出?更不可能知道在影像流通過程中,經歷過什麼樣的旅程?被多少人看過?被多少人轉述?又有多少人曾試圖對它進行詮釋?在這個不斷地折射的過程中,最終使其成為“一個”無法估計其範圍的“音場”。[5]
創作者在思量如何表現殘響,但又立刻面臨其不可全知性的難題情境,卻在思維過程中遭遇到一記巨大的聲響,不過也帶出了解決之道。這記聲響便是前述巴塔耶著名的詮釋:
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以Eros的狂喜狀態,詮釋受刑者處於某種極限體驗的觀點,幾乎成為西方在討論凌遲酷刑時,最常被引用的論述,某方面說,喬治.巴塔耶的後繼者,以這個觀點,“凍結”了討論這張照片的其它可能性,更將受刑者所創造“困惑”,釘死在一個單一的答案裏。[6]
由這個批判性觀點裡可以引申出兩個論點。第一、凌遲“考”的一個重要工作因而是針對巴塔耶[7]所進行的一個解除禁閉和打開流通的工作,陳界仁並非不知道巴塔耶思想本身具有這樣的質地,但希望能走得更遠:
雖然以去理性中心的Eros觀點,可對理性中心主義所建構的秩序邏輯和功利的生產價值觀進行解構,但將受刑者所創造的“困惑”,「凍結」在單一的Eros觀點上,同樣會是落入另一種秩序邏輯,我們要做的是擴大困惑,而非為“困惑”按上一個標準答案。[8]
由這樣的思維出發,「雜記」中引伸的第二個論點走向了創作反思的終點,並成為其「形式」選擇的出發點:這個批判應該也是自我批判和反省的,並且,為貫徹殘響的思維,它必須也體現在作品的形式選擇之上。在「雜記」第十節,也是最後一節,陳界仁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如同凌遲受刑者所創造的“困惑”,影片只有以不完整和充滿裂隙的形式,才能讓當代的新圍觀者(觀眾),通過“看見”影片的裂隙,意識到影片中無所不在“空缺”,觀眾的想像才可能因此而發生。
如同凌遲受刑者那永難被真正理解的微笑──一個在不可能中的“行動”,影片也只有成為一部不完整電影,觀眾才能進行參予,凌遲受刑者所創造的殘響與漩渦才能被繼續擴延。[9]
這個或許可以被命名為殘響的徹底化或殘響的徹底體現[10],給出了下面的圖示,並由抽象思維導向創作上的具體步驟和措施:
斷裂性敘事 → 若有似無的聲音
∕ ∖ ∖
不完整的電影 介於流暢與頓挫之間的剪接 介於靜態與動態之間的表演
∖ ∣
介於緩慢與停滯之間的攝影機運動[11]
圖版提供|林志明
圖檔提供|陳界仁
[1] 以上對陳界仁的工作重點分期來自筆者之前的考查及詮釋,請參考:
林志明,2001年4月,「陳界仁,記憶,歷史,系譜」,台北,《藝術新聞》,No. 42,pp. 66-71。
2007年1月,「影片藝術與歷史極限─陳界仁的影片作品」,《電影欣賞》,台北:國家電影資料館,No.129,2007年1月,pp.29-32。
2010年1月 「最個人的也是最政治的:回顧自身的生命經驗才找到的創作途徑」,《藝術觀點》「陳界仁專題」,pp.150-154。
[2] 此「工作雜記」出版於林志明(2013),《米開朗基羅的當代對話》,台北:北師美術館,頁68-71。手稿之轉寫已經陳界仁本人校讀及增訂。
[3] 《米開朗基羅的當代對話》,前引書,頁68。刪節為原文所作,本文保留其中有關詮釋方向的部份,也保留其中的標點方式。
[4] 殘響在音學上的物理解釋和消逝有直接的關係:「殘響,顧名思義,它當然也是聲音發出之後殘留在空間中的響應。不過,它還附帶了一個嚴格的規定,那就是:當一個聲源發出聲音之後,聲音強度降低到只有最初的負60dB強度時的時間,我們就稱它為為殘響時間。注意到沒有,關鍵的數字就是「負60dB的強度」。這也就是一般人所稱的RT-60。
到底殘響時間對於聽音樂有什麼重要性呢?雖然它不能代表聲音表現的一切,但是它對於聲音的「質」具有很大的影響力。例如聲音聽起來溫暖與否、飽滿與否、清晰與否;或者是比較明亮的、華麗的等等。在現代的音樂廳設計中,殘響時間通常都訂在2秒左右。而歌劇院的殘響時間就需要比較短,大約1.5秒左右。」
(http://www.twwiki.com/wiki/%E6%AE%98%E9%9F%BF, 2016/1/29瀏覽)
[5] 《米開朗基羅的當代對話》,前引書,頁68。
[6] 《米開朗基羅的當代對話》,前引書,頁70。
[7] 這個工作當代法國的學術研究群也由學術層面加以進行,並引入陳界仁品。參見其網頁
http://turandot.chineselegalculture.org/
[8] 《米開朗基羅的當代對話》,前引書,頁70。
[9] 《米開朗基羅的當代對話》,前引書,頁71。
[10] 如果要完整地討論「殘響」,那麼圍觀者和攝影師的角色和位置都必須採討,而這也是這份「工作雜記」手稿在其它部份的主要對象,尤其是第六節和第七節。
[11] 《米開朗基羅的當代對話》,前引書,頁71。